听公孙希说到“射箭”二字,郝贝和万俟真都着了急,但李穆然却不由暗中笑了起来。
这公孙希的确有些意思。这么快就能发现自己左臂的弱点,且能予以反击若能降服,必能成为比万俟真更得力的助手。
“好。这三千人”李穆然看向还在和左军苦战的定州重骑。
公孙希朗然笑道:“这有何难!”语罢,抖擞精神,踩着战壕中的战马尸体,一瘸一拐地到了战壕的另一侧。
万俟真瞪着公孙希的背影,正要喊几个力士队拦下他,却见将军挥了挥手。
李穆然笑道:“随他去,还怕他跑了不成?”
似是听到了李穆然的话,公孙希回头看了万俟真一眼,极邪魅地笑了笑,随后双手举到头顶,拍了拍。
“啪啪”两声,掌声清脆,但并不响亮。
然而距离公孙希最近的重骑却注意到了他的手势,攻势登时停了下来。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重骑也停住了自己的动作,即便正在对敌,也垂手不动,竟如引颈待戮一般。
抚军左军发觉对手的诡异,也不由停了手,全都看向了单勇,等他发号施令。
单勇看向李穆然,见李穆然微笑着点了点头,便一勒马,高喝了几声,引队退到一旁。
“将军!您没事!”重骑之中一个军侯装扮的年轻人纵马而出,到了公孙希面前滚鞍下马,一下便跪在了地上。
公孙希朗然笑道:“没事。”一面说着,一面上了那重骑的马,凛然高声道:“定州军士听令,放下手中武器!”
“将军。”万俟真见公孙希上了马,又对李穆然挤眉弄眼起来。
李穆然不由白了万俟真一眼,低声道:“怎么这般沉不住气?我说跑不了,便是跑不了。”
“是。”万俟真轻叹口气,又道,“公孙希狡诈如狐,这人的话不好信呐。”
“狡诈如狐么?”李穆然轻哼一声:恐怕不止。除了狡诈如狐,还有狂傲如狮吧。居才自傲,一如自己。还真让冬儿说对了,他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既然如此,就绝做不出临阵逃跑的事情来。但饶是如此,公孙希的统兵能力还是让他惊喜交加,同时心中也增了几许凝重:公孙希这般做作,分明是告诉自己,除了他以外,没人能号令定州军了。
只听一阵乱响,枪矛刀戟掉了一地。单勇命左军士兵一一收起,随即,就见公孙希又开了口:“各位暂且委屈一下,候在抚军军营之中。等过几日,我一定带兵救你们出来!”
万俟真怒喝道:“公孙希,你别大言不惭!若不是我家将军好心,你这手下败将早已被处斩!”
“大言不惭?”公孙希又极邪魅地笑了笑,看也不看自己的士兵,脚跟一踢马腹,催马从战壕对面一跃而过,眨眼间便到了万俟真面前。
万俟真神情顿凛:那战壕挖得很宽,之前将军骑的是青龙驹,方能直接跃过,这人骑的只是匹寻常军马,虽说踩着战壕之内马尸发力,但不加助跑便能纵过这份骑术真叫人叹为观止。至少抚军都尉没有比得过他的,就连将军恐怕也要甘拜下风。
既然骑术这般高明,为什么不选择比骑术呢?难道那三项他更厉害不成!
万俟真看向李穆然,却见将军的神情依旧平静,不由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头,暗忖道:万俟啊万俟,你真是多心了。将军既然答应下来,自然有取胜之道。
公孙希驾马到了李穆然面前,轻飘飘地下了马,斜着头问道:“如何?”
“好。”李穆然笑道,“不过你夸下海口,不怕做不到吗?”
公孙希嗤笑道:“李将军还是担心自己吧。”他这时放开了军马缰绳,目光瞟向了万里追风驹和青龙驹,竟如看到了至宝一般,脸上现出极其艳羡的神色。
“选一匹吧。”
听李穆然说出这句话,万俟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嫌公孙希不起逃心吗?这两匹马可都是千里马啊。
就连公孙希也诧异起来:“你真的不怕我逃?”
李穆然笑道:“你逃了又能怎么样?不是正好试试箭术吗?”伸手摘下青龙驹脚蹬旁的硬弓和金槊,对公孙希晃了晃。
公孙希见他用右手握着弓和槊,依旧不肯用左手,展颜笑道:“唬谁呢?你又拉不开弓!”
李穆然道:“不妨试试。”又催道:“还不快挑马?怎么这般婆妈?”
公孙希笑笑,拍了拍万里追风驹的马肩,道:“就它了!”语罢,不见他弯腿,也不见他踩蹬,左手一挽缰绳,整个人瞬间已翻到了马背上。
“好骑术!”李穆然心中也暗赞了一声,但随即心中已是一松:公孙希有才不假,但举止还是略显轻浮了些。恃才傲物,可惜傲得有些太过了。
他自己也上了青龙驹,公孙希跟在他身后,再往后则是郝贝和万俟真,众人陆陆续续往抚军大营而去。
回到军营后,李穆然带着公孙希直接到了中军。公孙希一路观察抚军军营,见营盘罗立,规整有致且暗含变化,士兵军容森严,令行禁止,并不亚于定州军,不觉暗中赞叹,心忖难怪自己的部队攻了数日未进分毫,抚军果然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强兵。
走到中军大帐,李穆然见公孙希身子已经挺得笔直,但脸色早已发了白,心知他之前被马踢得那一下多半不轻,便笑道:“公孙将军今晚先休息休息,我让军医帮你看看。明日一早起来养好了精神,我们再比试。免得你说我胜之不武。”
公孙希原想拒绝,但强撑了这一路,这时也实在觉得伤处痛得难熬。他为人虽然傲气,但终究不是毫不动脑的倔强,便点了点头,又道了声谢。
次日一早,将军和新抓来的俘虏要比试的消息便已传遍了整个军营。
冬儿本来着急,但听郝贝说比的竟是什么“弈棋、六博、射箭”,才放下心来。而郝贝不懂弈棋和六博,一早就拉着冬儿到了中军大帐门口偷瞧。
公孙希倒是一早就来了,如今正坐在中军大帐中和李穆然对饮着茶。经了一夜休整,他这时神色好了许多,脸上之前沾着的脏全都洗掉了,衣服虽然没换,但上边的泥土已经没有了。
“没瞧出来,还挺年轻的嘛。”郝贝见了,低声对冬儿道。
冬儿也定睛瞧去。公孙希看样子只有二十四五岁,比李穆然显得还要年轻些。他生得白面玉容,仪表堂堂,相貌是极好看的,可叫人瞧着却总觉得有些便扭。
瞧了好一会儿,冬儿才猛然醒悟过来,不是长得便扭,而是这个人的行为举止实在太特别了些。
他穿着定州军的将军服,但透出的气质却像个不食烟火的富家公子哥。他跟李穆然谈笑风生,像是多年未见面的好友,可是每说上三四句话,便往袖口上看两眼,抑或瞥着面前那张满是浮灰的棋盘,面露嫌恶看样子,这人是爱干净爱到极致了。
想到这儿,冬儿不由得低头暗笑:这般的性子,也亏得他能够行军打仗。在军营中呆的久了,岂不是跟要他的命一样?
仙莫问正在擦着棋盘上的浮土。俄而,又端了盛放黑白棋子的棋篓放到二人手边。
公孙希手指尖一挑,从棋篓上抹了些土下来,又轻轻掸掉,口中不由啧啧有声:“肃远兄,这一场比试你是输定了。”
“是吗?”李穆然见他矫揉造作,强忍着笑意回了一句。
公孙希笑道:“这棋篓浮土这么多,一看就是不常用的。肃远不怎么下棋,怎么能赢我呢?”
他顿了顿,又问道:“帐外的是尊夫人吗?方便小弟拜见吗?”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往帐门方向看,可见是全凭听力。李穆然之前也已听到郝贝的声音,又猜到她必是带了冬儿来,便点头笑道:“怎么不方便?永图也都是见过的。”
“永图”是公孙希的表字,他二人如今表字互称,已算极其亲热了。
郝贝听了李穆然的话,不等他喊自己和冬儿,已拉着冬儿闯进了帐中:“是啊!公孙希,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昨晚上我可闯到你大帐的前边了呢!”
“记得记得!”公孙希忙起身笑道,随后又看向了冬儿,“我也见过夫人!第一次进攻抚军时,我正遇上夫人领兵吧?佩服!”
听他对自己只是“记得”,对冬儿却是“佩服”,郝贝只觉在李穆然面前丢了脸,俏面一板,冷哼了一声。
李穆然道:“阿贝,冬儿,这位公孙将军过了今日便是我们抚军之中一员”
话未说完,公孙希已截口笑道:“肃远兄夸下海口,不怕一会儿输了吗?”
“输?”李穆然微微一笑,看也不看他,“就算输了,放你回去,改天再抓回来就是。难道很困难吗?”
他二人言笑晏晏,怎么看也不像战场上厮杀不休的敌人。
冬儿对公孙希回以一礼,却没想到他随即又笑道:“那时夫人扮成将军的样子,真是难辨真伪!连我当时瞧了,也觉吓了一跳。不过总以为夫人是烈火之性,没想到今日一见,竟这般温柔娴雅。”
“你看得出来?”冬儿愕然大惊,看向李穆然。
李穆然脸上也是微微一变,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不攻?”
公孙希笑道:“那时没看出来,所以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抚军将军当真敌得过那位刺客。不过夫人前后骑的马都是一样的,昨晚我见肃远的金槊和硬弓都挂在青毛马上,再一回想,自然就明白了。不过,初战之时士气最盛,尚且败在夫人手下,何谈其他?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论阵法,那晚所见的确是我平生见过最奇妙的阵法。”
李穆然受他恭维,不由笑道:“等你降了,我教你。”
公孙希嗤笑一声,坐回案旁:“等你先赢了再说吧。谁执黑,谁执白?”
李穆然也坐回案旁,伸手在黑子棋篓中抓了一把,道:“猜奇偶,定先后。”
公孙希猜的是奇数,李穆然摊开手掌,手里黑子是十二枚,李穆然道了声客气,于是执白先行,第一手小飞挂角,既是挑战也符合弈者规矩,行尊重对手之礼。(按:读者读到此处可能会疑惑为什么先下的执白。古代敌手棋,即二者水平相当的情况下,白者为先。只有饶子棋,即自认水平相差较多,水平低的才会执黑先下)。
俩人开始便都胸有成竹,落子如飞。棋子敲击棋盘之声响若雨打芭蕉,清脆悦耳。郝贝在旁看得不明所以,仙莫问也看得眼晕,只有冬儿能略看出些门道。
二人棋风都是以攻为主,本来公孙希执黑应主防,然而他竟然和李穆然对攻起来,招招进,寸土不让,刺、断、冲,不断进攻白子的大龙,得李穆然不得不接。或双、或连,勉强维持着自己的巨龙。
数十枚子后,李穆然额头已微微见了汗。说实话,他的弈棋之术都是自习,这些年行军倥偬,更不曾碰过,也从没有和真正的高手比拼过,如今算得上是棋逢对手,可他却没有信心能赢。
看得出来,公孙希对弈棋之术甚是熟稔,难怪他第一个挑的比试就是这个。
开盘不出一盏茶功夫,二人已由边角争夺,进入了中原大战。
进到中盘之后,两人的落子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每下一子,李穆然都要捏着白子思虑半天方落子;而公孙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本就是个洁癖,取棋子都是手隔着布拿出,如今思虑之中,更是下意识地用绢布擦起了棋子。一颗颗黑子摆在橙黄色的棋盘上,闪闪发亮,竟显得比白子还光洁几分。
李穆然见状,不由扑哧一笑:“有劳永图了。等这一局下完了,我这些黑子都干净得多了。”
听他还有余力说笑,公孙希不禁微起愠怒:“认真下你的,别那么磨蹭!”
李穆然自当将军,除了谷中的师父外,还没人敢直面顶撞他,如今公孙希直言相斥,他不以为然,郝贝听着却大感逆耳。她一下就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就见李穆然冷冷瞥了过来,又对仙莫问道:“莫问,带郝夫人出去。”
“我”郝贝一愣,她从没见李穆然的目光那般冷峻过,不禁被吓得语塞,可听他言下之意是要留冬儿在旁观战,这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冬儿见状,微微一怔,随后伸手拉住郝贝,便往帐外而去。仙莫问连忙跟着一同跑出了帐,李穆然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棋盘,思索片刻后,落了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