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过金针之后,李穆然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郝贝和冬儿都守在他身畔,看他沉沉睡着,两人也才松了口气。
车厢中,秦氏姐弟和玉棠都下车帮着万俟真等人安排营帐,只有郝贝、冬儿和李穆然三人。
李穆然昏睡不醒,两个女子面面相觑,到了这时,方觉尴尬。
冬儿见郝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不禁脸上一红,低声道:“郝姐姐,穆然需要静养。不如我们下车去,看看他们营帐搭得怎么样了?”
郝贝脸上一寒,轻哼了一声。她不得不承认冬儿的医术的确是出神入化,李穆然伤成这样,她还能不急不忙地治好这让她更觉技不如人,矮了她一头。
更何况她还有了孩子。
郝贝鼻中一涩,又要落泪。她不愿让冬儿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一翻车帘,纵身而出。
一出车厢,就见仙莫问守在外边。
郝贝现在对李穆然身边的人都充满了火气,仙莫问虽然一脸笑意,但看在眼中,仍觉得讨厌无比,遂狠狠横了他一眼,牵过万里追风驹,就要往女军营帐去。
仙莫问忙一拦,笑道:“夫人,这马是将军特意留给冬夫人的。别的马都颠,冬夫人怀着孕,是坐不了的。”
郝贝一听这话,火气腾地一下就冒上了头:“你什么意思?我不配坐这马么?仙莫问,连你现在也敢这样对我说话!”
听车厢外吵了起来,冬儿也掀帘出来,见郝贝急得脸红脖子粗,便道:“郝姐姐要回女军么?万里追风驹快,你骑去吧。反正我现在也用不上马。”
听她让马,郝贝倒更觉生气,不由哼了一声,道:“我走回去就是了。你身子娇贵”话未说完,却见对面又驰来一骑。马上人是个中年女子,长眉有如两道剑锋,眸光如烈火,隐隐透着煞气,正是郝贝的师父慕容山的夫人了。
“师父!”郝贝见了她,再有天大的脾气,也都藏了起来。
冬儿见郝贝喊那女子“师父”,便也上前行了一礼。慕容夫人却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讥讽道:“你就是那个侍妾了是不是?摆出这副娇气模样是给谁瞧呢?你们汉人女子,一个个都是天生的狐媚子。”
冬儿一怔。她虽不是出身名门大户,但自幼在谷中长大,谷中只她一个女孩子,诸老待她如同心肝一般宠着。李穆然更是爱她护她,生怕她受一丝半毫的委屈;此后遇见庾渊,更是被宠到了天上去。可以说她这一辈子,从没被人如此恶言相向过。
此刻,她被那位慕容夫人骂得胸口一滞,一时张口结舌,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是万俟真等人都站在身边,她也不能露出软弱之意。
她紧咬着下唇,脸上勉强维持着笑容,身子已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郝贝看她脸色不对,也觉师父所言有些过分,忙打岔问道:“师父,您怎么过来了?”
慕容夫人往车厢里看了一眼,道:“听说姓李的受了伤,我来看看。是什么人打伤的?怎么这般不中用,能被俘虏伤成这样?”
她的声音很响,充满了讥讽。
郝贝和冬儿还没说什么,万俟真已按捺不住怒火,骂了起来。他与慕容山是平职,若非碍着将军这一层关系,早在慕容夫人指责冬儿时,便已开口回敬,能忍到这时,实属不易。
“慕容夫人,您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了是你,只怕早就死在那人手下了!”
慕容夫人目中一寒,怒道:“你说什么!”语罢,忽地欺身上前,“啪”的一声,便抽了万俟真一个耳光。
她说话在前,周围几人都有了防备,但饶是如此,还是没瞧清她的身法,只见灰影一闪,万俟真的身子就已横飞出去。再回过神来时,慕容夫人已经又坐回了自己的坐骑上。
“好快的身法!”冬儿一惊,暗忖她若这么朝自己打来,只怕自己也是躲不过去的,想不到郝贝的师父武功竟这般高强。
万俟真在地上痛号了一阵,才勉强爬起身来,随后“噗”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同时也吐出了两颗牙齿。他虽然莽撞,但这时也知对方武功远胜于己,故而只低骂了两声,再不敢直面争吵。
这时,车厢中却忽地传出一声低吟。
“快”
冬儿和郝贝忙钻回车厢,见李穆然微睁双眸,已经醒了过来。
“穆然,你怎样?”
“相公,好些了么?”
两人齐齐开口问道,话一出口,又不禁对看了一眼,旋即都凝眸看向了李穆然。
“快走,是圈套。”李穆然却没理会二人的问话,只轻声说了这一句,便又阖目昏了过去。
“圈套?什么圈套?”郝贝听得一头雾水,瞟了一眼冬儿,“你听得明白吗?”
“我”冬儿一紧眉头,陷入了沉思。杂兵队伍的出现、郝贝的求援、势如破竹的胜利、李穆然的遇刺
那个刺客是一早就在杂兵队伍中的,他武功那么高,恐怕就算孤身杀尽这三百名女军,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么那个刺客是一开始就打算借机接近李穆然,然后刺杀他么?
郝贝是女军副统领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而郝贝和李穆然的关系也是人尽皆知至于那支杂兵队,除了那个刺客以外,其他的都是无用之辈,这支军队,一开始就是用来放弃的么?
而光祚回去报信
冬儿并不擅于想这些事情,此刻也是被无奈,才就着李穆然的话往下想,可越想就越心惊,忽地只觉小腹又是一阵抽痛。
她不禁一按小腹,轻哼了一声:这孩子什么时候捣乱不好,怎么偏偏这会儿闹了起来。
“哎,你怎么了?”郝贝见冬儿脸色忽地一变,也着起了急。她纵然再厌恶冬儿,也知这是李穆然的心头肉,实在不愿她出什么事情。
冬儿运气勉强按下躁动的胎气,轻轻摆手,道:“没事。”
郝贝轻出口气,又问道:“他说的话你想明白没有?”
冬儿微微点头,道:“我也只是猜测”便将自己的推论都说了出来。
郝贝也不是个傻子,听她说到一半,便明白了过来,小脸一下变得惨白:“照这么说,是拿我们当诱饵,打算把抚军全军都一网打尽了?”
冬儿道:“最坏的可能就是这样了。郝姐姐,我们要赶紧率军离开才成啊。没有穆然在,军中就没有发号施令的人,哪怕同样是两万人,我们也打不过。”
“谁说打不过!”冬儿话声方落,却听耳边如炸雷般响起一个女子声音,正是慕容夫人也闯进了车厢,“郝贝,你也跟他们汉人学得畏首畏尾起来!如今二万大军在手,你又是将军夫人,谁敢不听你的号令!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人来,就打过去,哪有逃跑的道理!哼哼,我们就打场胜仗让他们看看,别以为我们没本事!”
“师父,你小点儿声。”郝贝见慕容夫人一进来就大喊大叫,不由起了急。
冬儿听她毫无来由地就要拿走李穆然的兵权,又喊打喊杀全然不经思考,也着了急:“不行!郝姐姐,说不定光祚带出消息,敌军眨眼就到,您先去跟万俟都尉他们传令,叫人整兵,咱们这就走!”
“好!”郝贝干脆利落,忙往车厢外去,然而出车厢的路却被慕容夫人堵得严严实实。
慕容夫人剑眉倒竖,怒斥道:“阿贝,怎么你胳膊肘也往外拐?师父是在帮你啊。你也不想想,等你打赢了这场仗,到时在姓李的心中,是你重要,还是那个狐媚子重要?”
“我”郝贝一愣,就这么迟疑的功夫,忽听师父用上了传音入密的功夫:“傻孩子,趁那姓李的不知事,你把那汉人女子杀了。到时跟秦军打起来,只说她是死在乱军中。等姓李的醒了,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还能拿你怎么样?你要是下不去手,师父来!”
郝贝倒吸了一口寒气,不禁回头看向了冬儿。只见冬儿也正看着自己,她目光粼粼,透着担忧,也透着信任。
这个女子,是全心全意为了李穆然好的。
可是师父的话,却如一直毒蛇,在不停地啃噬着郝贝的心。
“只要她死了,穆然心中从此就只有我一个。”郝贝眼波微动,心中暗想,“可是她方才分析军情头头是道。如果真听了师父的话,万一打不过秦军,该怎么办?更何况冬儿这会儿死了,难道真的能瞒过穆然么?他那么聪明,若是猜到了”
想着可能面对的雷霆之怒,郝贝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同时也打定了主意。
她对慕容夫人摇了摇头,道:“师父,您让我出去传令吧!”
“你!”慕容夫人重叹了一口气,骂道,“没用的东西!”
郝贝一低头,伸手握住了慕容夫人的手,拉了她一起出车厢。她不敢把师父留在车厢中,只怕离开后,师父背着自己对冬儿下手,到时木已成舟,她对李穆然就要百口莫辩了。
冬儿却不知短短一瞬,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目送着二人出了车厢,暗忖郝贝的师父实在是个难缠的人,也只有郝贝才能跟她说得上话了。想着方才跟她争兵权,倘若不是郝贝帮腔,只怕如今抚军真要落到慕容夫人手中。
她轻叹口气,看向兀自昏睡的李穆然,低声道:“穆然,你要早些醒来才行啊。”
然而,她才静下来没多久,却听车厢外,忽地传出一声痛呼。
那是郝贝的叫声!
冬儿大急,心想该不会是敌军这么快就攻了来,忙一掀车帘,也出了车厢。她站在车辕上,见五大都尉都已集中过来,郝贝手腕被慕容夫人紧紧攥着,脸色痛得惨白。
万俟真见冬儿也出了车厢,便对郝贝拱了拱手,问道:“夫人,您把我们都叫来,是有什么事么?”
郝贝疼得身子都打了颤,刚想说话,却听慕容夫人抢先开了口:“你家将军有令,如今抚军要听从夫人号令。我是你家夫人的师父,你们自然该当听我号令!”
“啊?”几个都尉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话。按理说,将军受伤,抚军自该听万俟真的命令,不过如今夫人在,抚军也已快变成李穆然的家兵,那么郝贝真的要下令,万俟真也只有听着的份。
只是,夫人有两位呢。
万俟真不由自主地盯向了车辕上的冬儿,只见冬儿面寒如水,也已开了口:“女军统领不得插手抚军军务!慕容夫人,请你自重!”
她这一句“女军统领”将郝贝和慕容夫人都撇除在外,而后一句则格外针对慕容夫人来了。
慕容夫人身子一绷,狠狠瞪向说话的女子。
她本以为自己的杀气足以让这个娇柔不胜的女子退缩,却不料一眼瞥过,倒被对方的气势压得矮了半头。这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冬儿的神情举止,像极了兀自躺在车厢中的李穆然,连身上的杀气和震慑力,也几乎一模一样。
郝贝也看得愣了。她对冬儿一直是嫉恨交加,甚至看她柔弱的样子,还有些瞧不起她,没想到她这时爆发起来,竟能镇得住自己的师父看样子,李穆然刚才醒来那句话,也是交代给她的吧。
慕容夫人却还不肯罢休,上前两步,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撒野!难不成想趁姓李的不在,便篡权么?”
这可真是恶人先告状了。冬儿被她气得已经站都站不稳,她一咬牙,抽出裂影剑来:“我敬您是前辈,才一直让着您。您若再得寸进尺,妄图染指抚军军权,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其时日已西斜。天边的云彩宛如火烧一般,裂影剑上的红光也仿佛活了起来,随着冬儿手腕轻动而流转不定。
慕容夫人却冷笑了一声:“怎么,你想和我打?”她暗忖眼前这女子武功还不如郝贝,又有着三个月的身孕,自己拿下她,还不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这丫头看样子也不蠢,总不会自己来送死吧。
然而冬儿却又往前走了一步,剑光晃着夕阳之光,也映得她脸颊泛红,倒比平日里更增了几分英武之美。她手握紧了剑柄,可就在这时,腹中又痛了起来。
“孩子乖一些吧。”冬儿默默祈求着,手中的宝剑却微微晃了起来。
郝贝见两人针尖对麦芒已顶了起来,也不知该帮谁好。就在这时,忽地又是一声尖啸,一支利箭擦着慕容夫人的发鬓,射在了车厢的木辕上。
“这箭”慕容夫人大惊失色。这么凌厉的一箭,要是射在自己身上,连躲也没法子躲。而射箭的那人,也绝对不像是射偏了,这分明是在威胁她。
她向四下看去却看不到半个人影,不由怒喝起来:“是哪个小人敢暗箭伤人,有本事出来比试!”
郝贝却认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跟白天里救李穆然的那箭是一样的。她隐约想起一人,但还不确然,只在心底暗中感激,又有些惭愧。
冬儿这时则拔下那箭枝,见箭杆上系着一封信,便取下拆开,然而一看之下,眉头微蹙,心中更是大急起来。
那信是用炭笔写就,写信人看样子也很着急,故而下笔仓促。
信上所言倒都是白话。
“唐秋艳,你要再捣乱,我下一箭便射死你!”
“秦军四万人,分三路已围住汤阴,抚军难以脱困,请早作打算!”
信上没有落款,但信中的内容,却不容人质疑。
慕容夫人听冬儿念着那封信的内容,脸色又一变,但口中的叫骂却停了下来。她闺名唐秋艳,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那人既能写在信上,那么此人的身份自然是鲜卑族的贵族了。
然而,她注意着前一句,冬儿和郝贝看重的则是后一句。
秦军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