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抚军紧随着右卫军到了秦岭脚下。
李穆然掐算时间,暗忖明日清晨自己孤身上路,到了中午就能回到冬水谷。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冬儿,他又是高兴,又觉失意:毕竟,明天自己回去,后天她就要和庾渊成亲了,这之后,两人就再无可能了。
他轻叹口气,又取出一只信鸽,向西放飞。
仙莫问跟在他身边:“右卫军刚传讯来,说他们明日往北走。将军,我们大军是在此等您回来,还是一起往北?”
李穆然道:“一起往北吧。你们走得慢,不过是三天时间,我追得上的。”
次日一早,李穆然将营中事务跟万俟真交代妥当,驾万里追风驹,轻骑而行。
他走得匆忙,为了路上方便,穿的还是将军服饰。走到半路,他才想起谷中向来禁止出谷入仕,虽说这一代的谷主孙平对小一辈不太苛求,对他下山的事也未多加阻拦,但他这一身将袍回去,只怕还是要被骂一顿。
罢了,骂就骂吧。李穆然笑了笑。他在外向来沉稳,但想到回谷见众位师父,登时又变回了十几年前的少年心态。反正谷中诸老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他要真耍起赖来,他们也都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他就算再不显摆,如今着一身将袍回去,也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吧。
万里追风驹听着他朗然的笑声,也觉出主人的心情难得的轻松起来,不由欢嘶一声,放开了性子向西狂奔。
然而,李穆然没想到的是,越往西走,土路上留下的足迹竟越多。
这条西行土路直通谷外宋家镇,平时没什么人走,怎么今天这般热闹?李穆然微觉吃惊。他放缓了马速,往道上仔细看去,认了一会儿,忽地心中一寒:这是军靴留下的痕迹!
这支队伍看上去约有百人,步履很齐整,显见得训练有素。而在这附近,能够有这种战力的部队只有右卫军!
李穆然大吃一惊:这条土路尽头就是宋家镇,那是个汉人的小镇啊!
他虽然不是在那镇子长大,但从小到大,也经常和冬儿一起到镇上逛集市,镇子上的人他叫不出名字,可也知道哪些人是一家子,哪些人是最近新搬来的他对那镇子,是有感情的。
“看看能不能赶得上吧!万里追风驹,就靠你了!”李穆然双腿一踢马腹,万里追风驹心领神会,加快步子,如箭般沿着土路直冲而下。
李穆然往宋家镇赶路时,冬儿和庾渊已到了镇上。
宋家镇远在山野,并没有受到外界兵乱的影响,依旧是一派安静祥和。
镇口有几个小孩子在做游戏,因是一大早,故而街上还没什么人。那几个小孩子一边拍着球,一边喊着:“一、二、三”
庾渊和冬儿远远地瞧着,相视一笑。这时,一个球滚到了两人脚下,一个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捡球。庾渊忙低身把那球捡起,递到孩子手上。
“谢谢大哥哥!”那孩子眯着眼笑着,露出满嘴的牙来,就是门牙刚掉,说话漏风。
庾渊心情甚好,揉了揉孩子的头,笑看他抱着球又跑了回去。他侧头看着冬儿,轻笑道:“明年这会儿,咱俩也该有了。”
冬儿脸上一红,别过头去:“有什么啊?”
庾渊笑道:“你说呢?我想要个男孩,再要个女儿。以后,越多越好。”
冬儿脸红得发烫:“越多越好你当我是什么呢?”正说话间,忽听镇外传来马蹄声。
冬儿转头向镇口看去:“你瞧,是穆然来啦!”
“嗯。”庾渊略觉错愕:按理说,李穆然若来,应是独自前来怎么会带着大队人马?他见冬儿要往镇口走,忽地心头一紧,拉住了她:“再看看,别着急。”
“看什么?”冬儿不解其意,庾渊摇了摇头,紧拉着她:“听我的。”
右卫军的百人队来得极快,当头的十个人骑着马,后边的则都是步兵。
他们每个人的眼珠子都透着血红,一进镇子,便开了杀戒。
孩子尖厉的叫声回旋在镇中,久久不息。
冬儿看着那些士兵眼睛都不眨地便挥刀砍杀了几个孩子,只觉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了庾渊身上。
庾渊终究比她镇静些,见那些士兵往镇中冲来,闯门劫舍,一手捂住了冬儿的嘴防她叫出声,另一手揽住冬儿,就往回跑。
骑在马上,走在最前的便是领兵的百将。他一眼便瞧见了远处正在逃跑的男女二人,他冷哼一声,手中马鞭一指:“将军有令,男的全都杀了,女的抢过来!”
十匹马呼啸着追击冬儿和庾渊二人。
两人虽用着轻功,但终究比不上马快。冬儿听着身后不时传来的尖叫声,只觉心都碎了,她几乎以为这是一场噩梦,可不管怎么跑,这梦都醒不来。
这时,已有一匹马追上了二人。
马上的骑兵手中长枪如毒蛇般刺向庾渊。庾渊松开冬儿,侧身避开枪。他在冬水谷中悉心练了大半年的武功,这时身法已比以前快了许多,躲开那枪的同时,回手一抓,一握住了枪杆,随即他暴喝一声,借力翻上了马,一掌把那骑兵击到了马下。
“冬儿,夺马!”
冬儿一怔,也明白了过来。她的身法比庾渊更快,轻轻巧巧便夺了一匹马,手中长枪一摆,退了后边的追兵。
可是那小镇仄,上山之路此刻已被秦军堵截,,二人纵然夺了马,也已身陷重围。
镇上四处都是血迹,一眼望去,如同地狱。
庾渊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兵士,脸色发了白,他与冬儿对视一眼,却见冬儿的脸色亦是惨白如灰,没有一丝血色。
众人都瞧出这一男一女武功高强,尤其那女子,手中长枪斜刺,枪尖竟是颤也不颤这等枪法,只怕唯有将军才能相敌。
“百将,如何处置?”一名士兵问道。
那百将看着那秀美清丽的女子,暗觉可惜。他手一挥:“射箭!”
“住手!”
有人在那百将身后大喝一声,几乎和他的军命同时发出。可是站在最前排的士兵先听到了百将的军令,不假思索便向包围着的两人射出了十余支箭。
“冬儿!”庾渊大惊,他一拍马鞍,已离鞍而起,抱着冬儿一并摔到了地上。
而这时,一声马嘶,一匹马越过人头,纵入层层包围之中。那马立在了庾渊和冬儿面前,马上人手中金槊重重砸在了地上,槊柄入地足有半寸之深:“都给我住手!”
“将军!”那百将这才认出来人身份,忙翻身下马,跪拜于地,周围一圈士兵也连忙拜在了地上。
李穆然顾不得理他们,他只怕冬儿有事,忙转头看向身后,见冬儿已从地上爬了起来,衣服虽沾了尘土,所幸身上并没伤口。
李穆然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扭头看向那百将:“带兵回去!再杀一人,我定取你头!”
那百将不知平日温和儒雅的抚军将军怎么忽地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但对方比他军阶高了数倍,更是苻登以前的上司,他毫无反抗余地,只得懦懦遵令。
李穆然在马上喘着粗气,只觉自己的心脏从没跳得这么快过方才那么多支箭射向冬儿的时候,他几乎一下子昏厥过去。幸好没事他努力平定着心绪,却忽地听到冬儿的一声惨呼:“庾渊!”
李穆然忙回过头,然而这一看,连他也呆住了。
庾渊胸前插着两支箭,伤处汩汩地冒着血。冬儿手忙脚乱地想为他止血,可那两箭伤在当胸要害,就算止住血,也无济于事。
李穆然想到方才的一幕:那时右卫军知道冬儿厉害,箭大多是向冬儿射出的而庾渊那时想也没想,便挡在了冬儿身前。
他是为了救冬儿才致如此,一想到此,李穆然就对庾渊甚是感激。
他翻身下马,到了庾渊身边,伸手想为他治伤。可那伤势连冬儿也束手无策,他的医术远不如冬儿,也只能无可奈何。
冬儿这时已全没了主意,只知抱着庾渊失声痛哭。
李穆然听冬儿为别的男人哭得这般伤心欲绝,心中也觉不是滋味。他勉强镇静下来,看着庾渊:“庾兄,你有什么话说?”
庾渊满怀柔情地看了冬儿一眼,随即,就看向了李穆然。
二人目光相接,李穆然却被他看得一寒。
那是何等怨毒的眼神,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目光能带出这么多的恨意来,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向来温润如玉的庾渊。
然而,庾渊那充满恨意的眼神也只那一瞬,他再转头看向冬儿时,已变为了满目释然。他用尽最后力气摇了摇头,握着冬儿的手,说了三个字。
“别怪他。”
语罢,闭目而逝。
“庾渊!”冬儿和李穆然齐声呼了出来,只是李穆然更多的是惋叹,冬儿却是凄声哭喊。
李穆然全然怔住了。因为冬儿的事,他对庾渊并没多少好感,但自他下山后,庾渊是他第一个自觉是对手的人,没想到他竟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堆无名小兵手中。李穆然不由得为庾渊可惜,同时,也是在为冬儿担心。
冬儿哭得痛断肝肠。李穆然和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从没见她这般伤心痛苦过,就连他那时跟她说不能在一起,她也没有这么难过。李穆然不知该怎么劝解她,他被她哭得整个人都慌了神,暗忖只要能让冬儿止住哭声,这时叫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他这时已经顾不上什么将军身份了,一探身,把冬儿抱入了怀中:“冬儿,你别难过。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早些回去才是。”
冬儿用力推着他,口中只是喊着“庾渊”,她哭得泪眼模糊,几乎认不得眼前的人是谁。她这时心里只想着回到庾渊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李穆然心中一涩,不得已放开了她。然而冬儿刚扑回庾渊身上,就没了声息。
“冬儿?冬儿!”李穆然只怕她也出了事,连忙抱起她来,却见冬儿呼吸如常,只是眉头紧锁,双目紧闭,却是哭昏了。
“唉。”李穆然长叹一声,将庾渊的身子扳到万里追风驹的背上,继而横抱起了冬儿,往谷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