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与郝贝成亲之后,过了十余日,重回抚军继续练兵。
在家中的十余日,除了和郝贝两情缱绻以外,他也从李顺和大将军处,了解了很多朝中之事。出他意料的是,他不在长安之时,朝中南征晋国之事已经基本定了下来。
那是四月份的事情。阳平公苻融被苻坚任命为了征南大将军。征南征南,其意不言自明。苻融是苻坚的幼弟,深受王猛影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王猛的徒弟。王猛死后,苻融接替其位,明察善断,为苻坚的得力助手。然而,对于南征之事,苻融却与苻坚意见相左,而与王猛的意见一致。故而这征南大将军的任命,苻融坚辞数次不受,直到见苻坚决意为之,才勉为其难地应了下来。
与王猛一样,苻融对慕容垂和姚苌的防心很深,他力阻苻坚南征,可是姚苌、慕容垂二人却苦劝苻坚早些将伐晋之事定入日程,彼此瞧着对方都很不顺眼。主战和非战二派在朝堂之上常常吵得不可开交,苻融的地位高过那二人,他仗着与苻坚亲厚,与二人争吵之时,常常满口鲜卑贼、羌贼的骂个不休。慕容垂城府深沉,听他骂得越凶,他便越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然而姚苌却没有慕容垂的好脾气,吵得凶时,他那还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好几次都撸胳膊挽袖子,冲上去揪住了苻融,便要在朝堂上打起来。
苻融虽是文武双全,可是真要打起来,倒还真的打不过姚苌。每到此时,苻坚便没了主意,两人都是他倚重之臣,虽然苻融是他的亲兄弟,可姚苌的武威他也不能忽视,更何况,他自己也是赞成攻晋的。苻坚最擅长的就是和稀泥,一次次劝和过罢,南征的提议便也一次次地搁置下来。
不过李穆然却没有想到,南征提议最终定下来,却与他平叛成功有关。
年前的荆州大败,让苻秦的声望直落而下,苻坚急需要一场与晋国的胜仗挽回颓势,然而紧锣密鼓地备战之余,苻阳、王皮二人叛乱,又让他无心旁顾。
李穆然平叛而回,将三个主犯一网打尽,让苻坚南下再无后顾之忧,于是李穆然得胜的战报刚到不出十天,四月里苻融就被封了征南大将军。然而苻坚的征讨之心已定,天公却不作美,五月份,幽州一带闹了蝗灾,继而蝗灾蔓延到了冀州、青州、并州三州,苻坚命散骑常侍刘兰前往消灾,他担心粮食不足,因此五月六月,这南征之事,就又耽搁下来。
李穆然听说青州一带蝗灾,想着叛军作乱就在青州,暗道这可真是天灾人祸接连不断,但是圣上如今一心南下,国中赋税收得很重,青州能够不再加税已是难能可贵,今年是不要想着能够减免赋税乃至派粮济民了。他作为慕容垂一派,虽然心中也觉得此时并非南下攻晋的好时机,但在朝上,只能违背自己的心思禀奏诸般事项,也站到了主战派一边。
抚军主战,主战一派立获强助,继而,右卫军也站了过来。苻登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他本就是急如烈火的性子。他只想早一天冲上战场杀敌立功,哪里还管什么战机合不合适。
阳平公苻融被二愣子似的苻登气得没脾气。苻登与他同为宗族,虽然论辈分比他小不少,论血脉远近也不如他,可这毕竟是他们苻氏的自家人,总不好在朝堂上当着众人的面撕破了脸皮吵起来,叫别人瞧了笑话。苻融私下里找苻登谈过几次,然而苻登在军中呆的时间久了,沾了一身兵痞气息,苻融好心好意跟他分析局势,他全然听不进去,反倒嘲笑苻融年岁已大,胆小怕事。苻融再好脾气,到了此时也不由起了急,终于彻底死了劝服苻登的心思,只一心一意去劝苻坚。
七、八月因为屯粮缘故,秦晋边境都很平静,无人生事。然而九月方至,秦国尚未发兵,晋国竟先向荆州进军!
晋国的攻势迅如闪电,由桓冲发起。他派扬威将军朱绰以轻骑兵一路劫掠到了荆州城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焚烧了秦国的军用屯田,掳掠了六百户百姓,折返而回。由于此次攻击只是桓冲授意的偷袭,并不通过晋国朝中下命,故而建康城的细作也没有打探到这次进攻的消息,让都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与此同时,苻坚又做了一件让朝中所有人都反对的事情:派遣大将吕光远征西域。
从两年前开始,西域诸小国便逐渐臣服于秦,而鄯善,便是其中最热忱的。因此当鄯善王到长安朝见苻坚时,受到了最为隆重和热情的接待。鄯善王跟苻坚借兵,称西域还有些小部落拒不臣服,非大秦武力不能镇压,希望秦国能恢复汉代的都护制,来统领管辖之。
苻坚被鄯善一顿马屁拍得甚是舒服,又听他拿自己和昔日的汉武相提并论,更有些飘飘然,便当即下命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同时派遣了十万大军交由吕光前往讨伐西域。
苻融见了,不由更起了急,便向圣上劝谏,言道西域荒远偏僻,即使穷兵黩武打下来了,也于秦国无用。况且昔日汉武帝三征匈奴,虽然创下赫赫威名,却令汉室国库空虚,将此前文景之治留下的财富挥霍一空,导致国力转而变弱。他希望苻坚不要重蹈覆辙,然而苻坚是个过于看重武功的君王,自然听不进去苻融的劝言,依旧固执己见。
可以说,正是因这十万大军的远行,才令桓冲大着胆子放手一搏。然而战报传到长安,却令满朝文武震惊:桓冲的劫掠之法取自游牧民族,以往只有秦军敢如此以轻骑杀入敌后,劫掠一番,再立时折返。想不到如今南方的晋军,竟也有了这般的胆子!
秦晋边境早已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境地,如今桓冲既然牵起了这根“发”,那么秦国自然便顺势动了“全身”于是,秦晋大战,正是被苻坚提上了日程。
十月的秦国朝堂,每天争论的话题,都是战与非战。
除了武将,文官们也参与进了讨论之中。甚至连出家人,也被惊动了。
这日傍晚,李穆然练兵之后回到将军府,正在书房写着次日上疏,就见李顺急匆匆地走了来。李穆然瞧他手上拿着封帖子,便问道:“何事?”
李顺道:“是遵善寺的小沙弥送来的,说道安大师约您一见。希望您能尽快过去,最好最好现在就去。”李顺说到此处,暗暗摇头,心想这位释道安纵然圣眷优渥,但要抚军将军随传随至,到底还是有些僭越。
李穆然却知释道安并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心知这位佛门大师连夜通传,必有要紧的事,便点了点头,道:“备马吧。我跟夫人说一声就去。”
李穆然回主屋换了一身常服,郝贝看他这么晚还要出门,有些不悦:“怎么这么晚了还有人找你?那是寺庙,叫你去干什么?”
李穆然笑笑:“我也不知是去说什么事。总不能是叫我出家。”
郝贝白了他一眼,笑道:“你敢?”
李穆然道:“遵善寺在南城,我这一去一回也要一个多时辰,再加上谈事情,恐怕今晚回来得要迟了。你别等我,早些睡吧。”他在郝贝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披上大氅,拿着承天剑便出门而去。
他驾万里追风驹一路飞驰,他听李顺说释道安在后门住持屋中等他,便依着三年前的记忆,找到了后门,轻轻敲了敲。
后门开了条缝,一个小沙弥钻出头来,见了李穆然后,喊了一声“李施主”,便开门将他迎进寺中。
李穆然随着他来到住持房内,开门后,见屋中一灯如豆,昏黄灯光下,只有释道安一人端坐在蒲团上。李穆然走进屋后,住持屋门便被关了起来,释道安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做到另一个蒲团上,方道:“数年未见,肃远向来可好?”
李穆然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对着面前这年入花甲的老僧人,他觉得就像是面对着冬水谷中的师父一样。他不敢和他对视,只觉自己心里想的什么,对方仿佛都能通过眼神便猜出来。这种感觉让他很不安稳,像是失去了对自己控制一样。李穆然努力让自己面色如常地对着释道安,道:“托大师洪福,肃远很好。”
释道安点头笑道:“老衲虽在佛门,但也听了外边很多事。听说肃远如今已是将军,而且已经娶妻,真是可喜可贺。”
李穆然微笑道:“大师今日叫肃远来,应该不是只为了叙旧吧。”
释道安道:“肃远一点就透,老衲约你前来,实是为了苍生请命。”
李穆然微微一凛,已明白释道安也是为了秦晋之战而来。听他的语气,他多半是站在“非战”那一派的。释道安对他有提点之恩,在李穆然心中,始终都是很感激这位大师的,可如今两人有了不同立场,他也的确没办法答应什么。李穆然略叹了口气,赶在释道安开口之前,先说道:“大师,圣意已定,此事已无转圜之机。肃远只是区区一介武夫,很多事情也插不上口。请恕肃远爱莫能助。”
释道安还没说话便被他几句话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心知他是和慕容垂一个鼻子出气的,看来自己这番苦心要全都废了。但他向来坚韧不屈,虽然心知所言所语多半是要打水漂,但还是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肃远,你还记不记得,老衲和你初次见面时,你说过些什么?”
“我”李穆然微微一怔,仔细回想着当年的情形。那是在南阳城,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百将,虽然距今不过三年有余,可现在想起来,竟已恍如隔世。他没答话,只听释道安继续说道:“你说,你想做斩断因果的人,不是么?”
李穆然点头道:“是。”
释道安又道:“可是如今,你自己都已被卷入这因果之中了。”
李穆然又叹了口气,道:“大师,不曾经过,何来参透。更何况,红尘之事,终究逃不过‘权利’二字。肃远终究是个凡人,自然不能免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眼下,只有在其位,谋其职,才最为明智。”他眼下之意,已在隐隐讽刺释道安身为出家人,却管了朝堂政事,那自然便是“不在其位却谋其职”了。
释道安何其睿智,当然听得明白李穆然话里的意思。他倒不着火气恼,只是笑道:“你未曾尝试,如何便先放弃?老衲心中的肃远,并非如此没有胆量和自信的人。”
李穆然无言以对,只是摇头苦笑。释道安心知劝不透他,却也并不强求,遂笑叹道:“三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啊。老衲已经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了,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乱世之中,见惯了生杀争斗,可是未来那场大仗,却有可能比我以前见过的战争都要惨烈得多。两虎相争,死伤难免,只希望肃远你能保有一颗仁人爱人之心,那便不负我今日劝诫了。”
李穆然舒了口气,既然释道安不再劝他放弃主战,那么其他的自然就都好说。他颔首道:“肃远会一生铭记大师的劝告,秉持仁人爱人之心,绝不滥杀无辜。”
释道安道:“既如此,老衲便放心了。”
此后,释道安问起李穆然在建康的事情,李穆然便只挑着无关紧要的讲了讲,又说了些慧静与慧远的情况,再讲了一会儿功夫,释道安毕竟年龄已大,李穆然看他精神不振,便告辞离开。
走出遵善寺,李穆然回身看去,见这寺庙在夜色的笼罩之下肃穆庄严,不由想起三年前那场法事来。也不知这一次南下大战,来年中元节,又有多少士卒的名字要写到木牌上,放在这遵善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