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悄然无息。
李穆然和苻登相对而坐,二人之间摆着一个十七道的围棋棋盘,李穆然执黑,苻登执白。弈棋之术从汉时开始发展兴盛,传到此时,由于晋国兴“玄学”,围旗又被称为“手谈”,故而晋国几乎所有文人学士,都会下棋。围旗起源于纵横家,李穆然在冬水谷中,也曾经学过一阵子,可是冬儿嫌围旗麻烦,不如六博简单,便不肯陪他下。他自己一个人下得没意思,到了后来,便索性放弃,只是在前往晋国前,又重新拾起。
秦国尚武,又以氐、羌、鲜卑等族为主,故而对弈棋并不看重,除了几个对汉族文化感兴趣的王公大臣附庸风雅地学学外,便再无人肯碰。苻登是猛将,对下棋什么的不感兴趣,可是将军拉着他下,他也不得不作陪。
李穆然让了苻登九子,又跟他细细讲明何为连、何为断、何为气、何为眼,苻登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谓,只得硬着头皮随意摆子。
二人下了半个时辰,李穆然越下越是气定神闲,苻登则眼见一片一片子被将军吃掉,不由坐立不安,又过一阵,便推棋道:“下不来,下不来!这都是汉人的鬼玩意”话刚出口,苻登忙捂住了嘴,暗骂自己愚笨,李穆然就是汉人,他这不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么。
李穆然不以为杵,只是笑道:“汉人有句话是说弈棋。叫做‘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弈棋之道,与兵法有很多相通之处,在汉朝时也用来训练将帅。”
苻登这时对他已很敬服,听了这话,不觉拿起一颗白子放在眼前,道:“这小小棋子也能看出行军之道?”
李穆然道:“来,你把这棋盘就看做是天下,这些纵横的线就看成是官道,至于棋子,则看成是兵士。下棋呢,就是看谁占得地盘更大些。”
苻登笑道:“将军早这么说,我就懂啦!方才你说的什么冲啊劫啊,我全不懂,如今,只要我懂得杀就是了!至于怎么杀的,我反正也说不出来,就不用管了!”
李穆然抚掌笑道:“正是正是,是我之前太过死板。”
苻登把棋子重新捡回棋篓,道:“重新来。我就不信,一开始比你多九个人,还打不过你!”他与李穆然熟稔了些,不知不觉便用“你”取代了“将军”二字。李穆然听着却毫不在乎,毕竟两人此后多半是平级关系,他宁愿和苻登此时便先交好。
苻登下棋不行,可是行军打仗的经验却很丰富,此时将棋盘视为战场,腾挪冲杀,有张有弛,虽然仍下不过李穆然,可是输得却不如方才那般狼狈不堪。两人你来我往,正下得不亦乐乎,忽而,棋盘上的棋子无风自动,李穆然瞧向身前茶杯,见杯中茶水也起波澜,便笑了笑,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篓之中,道:“敌军将至。苻都尉,这盘棋只能等战罢再继续了。”
苻登出帐命属下准备,李穆然则端坐营中,静候敌军到来。
因是半夜劫营,故而重骑的到来,无声无息。若非李穆然觉出马蹄震地,又早布置下去迎击之法,全营上下熟睡之中遭遇劫营,必定损失惨重。
为了成功诱使叛军入营,李穆然特意没有让张昊通知看守辕门和夜间巡逻的士兵。他听到帐门外响起数声惨叫,继而,一个士兵的呼救声传来:“有人劫营!”
那士兵的呼救声很刺耳,过了好一阵子,才湮没在如响雷般的铁蹄声中。李穆然听在耳中,心头一紧,可是脸上却无表情。他饮尽杯中残茶,对仙莫问道:“查清楚了今夜值营的兄弟姓名,回长安之后,对他家人重重抚恤。”
他话声方落,只听重骑兵已冲到了中军大帐附近,继而营外火光闪现,想必是帐前的粮草车已被点着。那火苗初时不算大,可是过不多久,忽见火焰攒高,火星四溅。旋即,帐外发出砰砰巨响,马匹惊鸣,有人喊道:“中伏!”
李穆然在帐中淡淡一笑,阖目继续听着帐外的厮杀声。苻登的属下早已和对方重骑短兵相接,此时,吕桓和杨牧的部队也冲了出来,李穆然披上大氅,手持承天剑,往帐外走去。仙莫问见状,忙上前拦道:“将军,虽然敌军中计,但他们目的在您。万一出去有所闪失,岂不前功尽弃?”
李穆然道:“就凭他们,也想伤我?”语罢,依旧掀开了帐帘。仙莫问紧跟其后,大着胆子随他一同出来。
贺兰尊带亲兵正在帐前厮杀,他回头见李穆然出帐,忙道:“大将军,此处危险,您快些进帐!”
李穆然摇头笑笑,忽地纵身而前,承天剑划过如闪电般的一道弧,将冲到亲兵之中的一名重骑叛军连人带甲,斩作两半。鲜血如虹,宝剑剑身未沾分毫。四周亲兵见将军如此神勇,不由齐声欢呼。
李穆然举起剑来,振臂高呼:“杀!”
亲兵随之狂吼:“杀!”
苻登所带的士兵也受了感染,一个个吼了起来。李穆然所料不错,抚军是一群见血便疯狂的恶狼,此刻杀红了眼,狼性激起,当真所向披靡。
吕桓和杨牧的部下这时已全然忘了“只砍马腿”的命令,大刀斩下,哪还顾得上落到哪里。而叛军头领苻阳这时才觉出自己找错了对手,这支精兵的可怕,竟然不亚于四禁军。慌乱之间,他拨马逃窜,身边数百重骑拼死保驾,直砍得马刀都缺了刃,这才杀开一条血路,往叛军大营奔逃而去。
苻阳总共带了一万名重骑冲营,一进营盘,便四处点火,直冲中军大帐而来。他是有勇无谋之辈,仗着重骑力不可摧,想一鼓作气杀掉对方主将,没料到李穆然料敌在先,布置在后。辕门窄小,营帐之间间隔也很窄,只容重骑两两并驱而行,重骑的冲击力一下子便被削弱了七成以上。到了中军大帐前,粮车之中火坛爆裂,马匹受惊,继而四处营帐都冲出了早已穿盔带甲的士兵,到了此刻,苻阳才知中计,但折身已难。
这一场大战,抚军全胜,叛军完败。可是叛军的攻击力还是不可小觑,待对方残兵败将逃出营后,李穆然四下巡视,但见整个营盘已被冲毁得不成样子,不少营帐还燃着熊熊烈火,而将士死伤,更是难以统计。看到此处,他不禁微微叹息:自己事先猜到了劫营,又布置妥善,尚有此结果;倘若当真是平原遇敌,那些重骑全部冲来,又当如何对付?
贺兰尊随同张昊一同清点伤亡,而吕桓和杨牧则将斩获的马腿收拢一旁,互相比较起来。营帐中满是焦味血味,李穆然随手又刺死一名被斩断了臂膀的叛军,行到辕门前,往远处看去,等着万俟真截杀叛军的消息。
须臾功夫,贺兰尊已将伤亡人数清点完毕,报到李穆然耳边:“叛军死一千二百八十人,伤四十七人。我军死四百三十一人,伤三百五十三人。”
李穆然点了点头,摆手命他退下。他暗忖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看样子平叛结束,自己这支抚军至少要有三成交代在这平阳城下。对方重骑总共有一万五千人,今晚只死了一千二百余人,加上中午的打击,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三百人,只占对方一成不到,只希望万俟真能够多杀一些,伤了叛军元气才好。
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孰料没有等来万俟真的消息,倒先等来了张昊派出的斥候。
那一队斥候负责查探叛军军营情况,他们轻骑而归,满面喜色,一到辕门见了李穆然,当头队长便下马报道:“将军,大喜!”
李穆然一怔:“怎么了?”
那斥候队长喜得眉飞色舞:“苻阳刚带队来劫营,不消片刻,平阳城便也派出了一千轻骑去劫他们的营。如今,只怕叛军的粮草都被烧光了!”
李穆然闻言大喜,不由抬头朗声笑了起来:自己和慕容冲不愧是结拜兄弟,打起仗来,竟如此有默契。叛军此刻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敌,一天连败数次,必定士气大颓,看来胜战之时,已在不远。不过一千轻骑就能有此成效,看起来,叛军军营中留下的那些士兵,真的战力不足。
李穆然没想到王猛之子王皮竟与乃父相距甚远,想到王猛一生轰轰烈烈,儿子却如此行径,不觉深为之撼,轻叹一声。仙莫问站在他附近,见他起初喜上眉梢,后来又面露同情,大着胆子凑近了猜道:“将军可是在想王皮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李穆然不禁失笑道:“你啊,越来越像个半仙了。”
仙莫问笑道:“我常在将军身边,自然能猜出一二。不知将军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
李穆然道:“别卖关子,有话直说。”
仙莫问道:“王丞相临死前,当今圣上曾经问过他王皮该当作何官职。王丞相说,不要让他当官,只给他十头牛回家种田就好。我原本以为这是时人编出来的,如今想想,恐怕当真是知子莫若父。”
李穆然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儿方道:“只可惜,圣上没听故相之言啊。以为给他官职,能够让他一生富足,却不知如今反而害了他。”
他还待说话,忽见对面大路尽头,万俟真已率队归来。
那是一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队伍,每个人腰间满满当当挂着的都是血淋淋的首级,有的人不只腰上挂着,手上还拎着。走在最前边的是万俟真,他骑着高头大马,马脖子底下挂着一串人头,他手中的铁蒺藜骨朵前后则跟扁担一样,各挑着两串人头,整个人身上洒满了血,远看如同恶鬼一般。
李穆然见状,微微皱眉。他虽然没什么洁癖,可是对着如此血腥场面,终究还是觉得有点恶心。他强忍着胸口腻烦,迎向万俟真,问道:“截杀如何?”
万俟真把首级纷纷甩到了一旁,哈哈笑道:“痛快,痛快,杀得真他娘的痛快!”他本就是个粗人,这时刚杀完一场大仗,得意之余,嘴里便没了遮拦。贺兰尊在李穆然身后对他用了个眼色,万俟真这才收敛了几分,道:“将军真是料事如神!那些叛匪逃回来时,乱成了一团。马踩到了铁蒺藜,整个队伍就都散了。我们这一万人围过去,哈哈,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他们二千人。不过,让苻阳那小子给跑了!”
李穆然笑道:“不碍事。弟兄们伤亡如何?”
万俟真道:“不多。伤亡加在一起约有一千。”
李穆然点头道:“也算不错。”继而,他转头对跟在身后的其余几名都尉道:“大家今晚都辛苦了,早些休息吧。张都尉,你带部下速速清理营寨,盘点清楚营中损失后,明早报给我。”
李穆然正要转身回帐,忽听辕门木台上有士兵高声喊道:“将军,有人来了!”
“何人?”李穆然登时停了步子,往辕门外望去。只见大路之上,一人一马,绝尘而来。那人催马催得很急,身上穿的则是平阳守城的军士服装。
不出片刻,那人已抵辕门。木台上的抚军士兵登时拉起了弓箭直对对方,喝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回道:“末将乃平阳太守使者赵合,求见抚军李将军!”
抚军士兵道:“可有凭证?”
那人从腰间摘下佩剑,高举起来,喝道:“我家太守有言,李将军但见此剑,自然晓得末将身份!”
李穆然隔着辕门远望过去,只见那人手中所持宝剑映着月光,散出五光十色的光芒。那光芒他甚是熟悉,一眼认出,几乎失口惊呼:“定野剑!”这人果然是慕容冲派来的使者,他忙对仙莫问用了个眼色,随即便自顾自往大帐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