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和郝贝在山中一边打猎,一边说着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郝贝这两年深居简出,过的日子甚是清苦,她见李穆然一直在自责,不愿他负疚过深,便只提了寥寥数句,就不再多说,反而追问起了李穆然在建康的事情。
李穆然在建康的经历很丰富,可是没说两句,他就不禁想起了冬儿。他尽量将话题往最近这半年转,不提以前的事,郝贝是个聪明人,只听了四五句,便听出他一直在刻意回避什么。到了此时,她心中一开始的狂喜已经渐渐变淡,整个人清醒了许多,自然就记起了两年前李穆然对自己的绝情。她暗忖他那时明明喜欢的是那位冬儿姑娘,怎么两年一过,竟对她绝口不提。
郝贝想问李穆然是否还对冬儿有旧情,又是因为什么事情和她分开转而要娶自己,可是刚想开口,便又强自忍住。她隐隐觉得李穆然一直回避的那些事,应该是和那个女子有关。不过,既然他自己都不愿意提,她又何必触这个霉头。
当晚,李穆然、慕容烈、郝南三人陪着郝贝一起回了慕容山的都统府。慕容山已从慕容垂处听说了李穆然升任之事,他依旧瞧不上这个年轻人,更因郝贝这几年的沉沦迁怒于他,可是碍着慕容垂的面子,又见李穆然如今身居高位,便也对他笑脸相迎。
慕容山不喜欢李穆然,李穆然却更加反感慕容山。他从一入军,便知慕容山是个有勇无谋,又好勇斗狠的莽夫,后来他得知郝贝奉慕容山的命令处处针对自己,更对这位都统大人暗藏怨言,而这些,还没算上两年前的杖责之仇。他看着慕容山那一脸的假笑,想着跟郝贝成亲之后,还要喊他“义父”,便觉得头疼。
慕容山留几人一同吃晚饭。席间,慕容山的夫人,亦即郝贝的师父,也现了身。
那女人四十岁出头,身材高瘦,面目狠厉,眼角眉梢全是煞气,一见就知这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想起以前长安风传慕容山惧内,李穆然就不禁暗暗好笑。慕容山夫妇一个凶神,一个恶煞,这才是天生一对。幸而郝贝虽跟慕容夫人习武,却没沾染太多狠厉之气,否则自己未来的日子,只怕比慕容山还不好过。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慕容山醉眼惺忪着,终于和李穆然谈起了郝贝的婚事。
李穆然一直奇怪为什么郝贝的亲生父母不参与她的婚事,后来听郝南讲明,才知道其中缘由:郝贝七岁时,在草原上曾被野狼围攻,险些丧命,幸得慕容山的夫人出手相救,才脱离危险。慕容夫人与慕容山当时成亲已满一十五年,可是膝下一直无子,她与郝贝甚是投缘,便从郝家要来做了自己的干女儿。因是女孩家,故而没有改姓。可不知为什么,慕容夫人让郝贝喊慕容山为义父,却不肯她喊自己义母,只让她叫自己师父。郝贝一开始不习惯,这么多年下来,师父在她心中,已与母亲并无区别,而称谓什么的,叫习惯了,也就不在乎了。
对于郝贝与李穆然的亲事,慕容山没有提出什么异议,毕竟李穆然如今是抚军将军,在秦国朝中,也算得上说话掷地有声的人物。他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就算郝贝不嫁给他,也多的是人想跟他攀亲带故。不少王公大臣心甘情愿把女儿嫁到抚军将军府中。那些女孩子多是名门望族的出身,有比郝贝身份高贵的,也有比郝贝相貌出众的,更有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李穆然能顾念旧情,一回长安便主动上门提亲,对慕容山而言,这已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因为大将军曾提过郝南郝贝二人成亲须得长幼有序,郝南的亲事定在明年的季春月大会,故而李穆然和郝贝的婚事便也索性放到了季春月大会上一并举行。李穆然看着郝南唉声叹气的样子,就觉好笑,可是转念一想,又有些同情他。毕竟自己和郝贝成亲,至少娶的是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女人,而他对郝贝也不能说是全无感情,可是郝南却不知道未来娶的人是谁,相貌是美是丑,性情是好是坏。想到此处,李穆然隐觉侥幸。他是慕容垂的亲信,所幸郝贝是慕容山的义女,否则大将军恐怕要给他另订亲事。
与郝贝的婚约定下之后,聘礼自有李顺和仙莫问等人帮着准备,李穆然不愿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转而一心全扑在了军务上。
他每天除了辰时到巳时上朝外,几乎其他时间都耗在军营中。他用了五天时间把抚军的百将以上将领名字全都记了下来,又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和这五百多人挨个谈了一遍话,了解透了各人的性格及特长。
谈话的间隙,他会到校场上看练兵的情况。让他欣慰的是,抚军是一支军纪严整,战力高强的队伍,苻登的统御能力极强,在他的带领下,这支军队便如同一支利箭,既听话,又锐不可当,唯一的缺点,便是太过凶狠。
抚军是一群平日整肃,但一见血便会发狂的狼。这是李穆然在军中过了一个月后,最终得下的结论。他担心抚军到了大战时,一旦狼性发作,他便难以约束,故而立威之事,已不能再做拖延。
秦国尚武,故而只消武力压得过对方,那便能令对手信服。李穆然决定先从五位都尉下手,他特地选了个天气晴朗的秋日,命贺兰尊传令下去,他要与五位都尉在校场比试。
此次比试与之前新兵演练不同。首先,是一一单挑,二来,则是马战。
李穆然此前一直是步战,在从军之前,连马都没有骑过,因此马战是他的弱项。不过经了两年多的习练,现在骑术已不弱于旁人,更何况万里追风驹是千里难寻的良马,与他心心相通。
马战用的是长兵器,李穆然平时用的是御赐金槊。其他五名都尉之中,苻登用的是画戟,吕桓和杨牧用的是马刀;万俟真力气最大,用的是铁蒺藜骨朵;张昊善射箭,马上用枪,但枪术却不佳。
这五人的战力以张昊最弱,苻登最强。苻登之下,则为万俟真。吕桓和杨牧武力相似,不分伯仲。李穆然在谷中练过三四年槊法,只是那时没有坐骑,也没有人陪他喂招,故而他的槊法比起马下剑法差了许多,这一次回到长安,他下了苦功练习马战。他认识的人中,只有慕容烈和慕容山能跟他喂招,如今慕容烈已有家室,他不便总去打扰,便借着看郝贝的机会,常去慕容都统府中,跟未来的老丈人练武。
慕容山智谋不行,可是论起马战,算得上秦将前五之列。他是武将出身,马战步战都是凶猛异常。经了两年的苦练,李穆然有信心在步战之中赢过慕容山,却没想到马战上,初始竟全然位于下风。两人用的都是缠着白垩土包的木杆,往往一场战下来,李穆然身上能多出十几个白点来,而慕容山身上却干干净净。
慕容山不让着李穆然,下手不留半点情面,木杆打在身上虽不致命,可还是令李穆然剧痛入骨。郝贝看李穆然被慕容山打得有时连脸色都变得惨白,心痛之余,不由对慕容山多有怨言。慕容夫人对郝贝甚是疼爱,看她难过,便也帮着李穆然说话。她是武学大家,在旁观战,常能看出李穆然槊法的缺陷,经她提点,李穆然的槊法进步一日千里,不过大半个月时间,便渐渐能和慕容山斗得旗鼓相当。
正所谓不打不结交。慕容山难得能找对手和自己打得难解难分,他打得高兴,对李穆然的态度也逐渐变了过来。有时李穆然军务繁忙,连着两三天不到都统府上,慕容山倒反而主动跟郝贝念叨着没人比武,闲得手痒。
慕容山态度转好,和李穆然比武时,除了争胜以外,时不时也会出言指点。慕容山与李穆然比试,多半胜在力大无穷,出招迅猛;而李穆然则胜在身法灵活,内力绵长。马上各般武器,慕容山几乎样样精通,故而他对李穆然喂招,除了枪法以外,不时也会用到锤、刀、棒的招数。李穆然瞧出他是真心帮助自己后,对慕容山以往的恶感也逐渐改变,对他反多了几分感恩。
经过一个多月的特训,李穆然与慕容山对战时,胜面已能达到六成以上。他的槊法纯熟,同时学会了如何在马战时利用坐骑的前冲之力。他如驾马全力冲击,木杆刺去,便是慕容山也不敢硬接。一个多月的练习,他与万里追风驹愈发默契,甚至他双手脱缰,万里追风驹仍能进退自如,随他动作左闪右避。
可是饶是如此,李穆然驾马立在校场,对着手下五名都尉,还是有些紧张。
这一战说是平常较量,可他不但非赢不可,而且一定要赢得漂亮,不能拖泥带水。他解下大氅,扔给了贺兰尊,继而轻吒一声,万里追风驹一声嘶鸣,带他奔到木杆前。那些木杆是横放在地上的,良驹奔袭如风,一掠而过。李穆然一个镫里藏身,一俯身,再上马时,手中已握着一根木杆。
他取木杆的姿势飘逸潇洒,围观的士兵都喝了一声彩。不过这镫里藏身的骑术不算太难,骑兵精英无一不能,故而喝彩不算响亮,李穆然心中也甚平静。
郝贝女扮男装混在李穆然的亲兵中。她昨天听李穆然说起今天要和五位都尉比武,便央他带自己来观战。李穆然知她天性好武,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下来。他让李财称病,临时让郝贝顶了李财的缺。
郝贝站在仙莫问身边,这时见李穆然身着明光铠,那铠甲上的护心镜在阳光照耀下反出一片金光,映得整个人光芒四射,便如天神降临一般,只觉心旌摇摆,一片情醉。
郝贝情深切切地望着李穆然,只觉这一生之中,有他在身边相伴相随,再没什么比这更合心畅意的事。仙莫问奉将命好生照应着郝贝。他侧头见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对将军一片痴情,不由想起建康城时遇过的那位冬儿姑娘。他不由自主地比较起了两人,暗忖将军心里虽然更喜欢冬儿,但在自己眼中,还是郝贝与他更般配些。
李穆然围着校场先跑了一圈马,继而勒停了万里追风驹,手中木杆一指苻登,笑道:“符都尉,你来打头阵吧!”
苻登双手一拱,驾马而来。他早选好了一根木杆,那木杆内为橡木,外包竹皮,坚韧与戟杆相同。苻登是用戟的猛将,一身武艺勇冠抚军,便是此前的抚军将军,在他手下也讨不好去。他力量虽没有万俟真大,但在“精、准、狠”三字上下足了功夫,曾被苻坚誉为“秦之吕布”此时那木杆头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包白垩土,并不能展现戟法的勾、啄、砍、劈,因而单从兵器上来说,李穆然是占了上风的。
不过苻登未来也将成为一军之将,他又是苻坚族孙,位高权重,李穆然在比武之前,便已暗自思虑过这些:自己虽然要胜,但也不能让苻登输得太过难看。
二人坐骑都是难得一遇的良驹,眨眼工夫,二马错鞍而过。苻登一杆直刺李穆然胸口而来,李穆然用手中木杆格开,他一开始只用了八分力,双杆相交时,登觉虎口一震,险些拿捏不稳。他手上的木杆是白蜡木制,远较橡木柔软,这一震之下,苻登的木杆只是偏了一偏,仍然往前刺来。
李穆然微微一惊,不及思索,整个人往后躺在了鞍上,双手脱缰,执杆往上挡去。苻登手中木杆的杆头堪堪从李穆然鼻梁上扫过,继而,两马已各离远。
场上登时响起了一阵惊呼。郝贝两手紧攥,几乎要叫出来,直到见李穆然安然脱险,她才放下心来。
李穆然轻呼口气,暗骂自己轻敌,随即打满十二分精神,拨转马头,又向苻登冲去。
此次他将自己的真气全灌注在了手中的白蜡木杆上,将万里追风驹催到了极致,率先发起了攻势。他一杆便刺到了苻登胸前,苻登没想到他攻势凌厉至斯,欲要用木杆格挡,已有所不及。手中的木杆不是他惯用的兵器,武力上便打了折扣,他这一迟疑,李穆然的杆头已点到胸前,苻登大喝一声,竟用空无兵器的左手,赤手相格。
他想一把拉着李穆然的木杆,继而便趁两人夺兵器时用右手木杆刺他,没想到李穆然那般全力的攻击,竟在最后关头蓦地收了回去。苻登一把抓了个空,这时二马已错,李穆然回手反打,他手中的白蜡杆头正砸到了苻登背心上。他的力道用得很巧,不至于伤了对方,却也让苻登没法子再安坐马上。
苻登大叫一声,翻身坠马。
李穆然忙勒停了万里追风驹,下马跑到苻登身边,将他拉了起来:“符都尉,承让承让!”
抚军上下一片哗然。这些将士追随苻登日子已久,都知道他的武力,却没想到不出两合,便已败在了新任将军手上。
苻登满脸赤红,微觉恼怒,然而还没说话,忽听李穆然朗声道:“符都尉平日用戟,本将平日用槊。今日兵器不趁手,如果你我二人沙场相遇,本将必是符都尉手下败将!”
苻登听他称赞,不禁暗自惭愧,心中恼怒登时抛到了九霄云外:“将军武艺非凡,末将佩服。”语罢,他哈哈一笑,牵了马往校场外走去。
李穆然打声呼哨,万里追风驹跑到他身边。他腾身上马,对吕桓喊道:“吕都尉,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