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怜蛾2
“她不肯羽化。”
“不肯？”宓戏风雯拔尖了声音，“她自己不肯？”
“是，她自己不肯。”鞠如卿扶了扶额角，“她用意志来抵抗本能，现在能保持清醒已经不错了。”
“那怎么办？”宓戏风雯忧郁地捧心，“难道芙蓉为了一个人类宁愿放弃羽化？”
放弃羽化，等同放弃生命。
琉眸徐徐抬起，从僬侥人干上掠过，沿着墙角植物的枝叶往上游移，最后定在天顶的一点上。唇角，似笑非笑地一勾。
危立思是人类，与任何骨类人无关。而人类一向不是她关心的重点。
她担心芙蓉。
妖界怜蛾族，属于变态型生长的族类，幼儿期必须在人界生长，就像蜻蜓的幼虫必须在水中生长一样。人界对怜蛾族而言就是幼虫成长的水域，人类饲主仅仅是他们的一种保护色，他们依赖饲主成长，也将饲主视为羽化时的食物。
怜蛾的羽化需要饲主的全程陪伴。别误会，虽然他们视饲主为食物，但并非真正吃进肚子的那种，他们只是将人类纳入自己的蛹内，紧紧依偎人体，进入羽化时的沉睡。因为在蛹内，他们需要温暖和湿润，人体正是这种养分的最好来源。
可惜的是，多数人类都熬不过漫长的羽化过程，他们的机能会慢慢衰退，生命也慢慢消失。
完成羽化的怜蛾族，人类的外壳将不复存在。他们破蛹而出，飞离人界，回到妖界过一段成年体的生活，直到下一代的出生。
怜蛾的父母会将幼儿送投人界，让他们自生自灭，能够成长羽化的，重回妖界，无法生长而早夭的，他们也不会过问。
因为是完全变态型生长，所以，别奢望他们在羽化之后还能保持人类体态。
羽化是他们变态的转折点，从内到外，他们会变成两个完全不同的生命体。
并且——
变态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过程，类似饥渴。
芙蓉不肯羽化，因为她喜欢危立思，喜欢上这个饲养她的人类。
“意志是反抗不了本能的……”魅颜的骨董店店主幽幽开口。
“你的意思是……危立思还是会……呃……”宓戏风雯将余下的话含在嘴里，意思却已然分明。
“不知道。”鞠如卿不咸不甜地勾勾嘴角，以实际的漠然来证实她对人类的毫不在意。
“思思，你为什么讨厌毛毛虫？”卧室内，她捉住他的衣角。
他不解她为什么有此一问，仍然答道：“因为我觉得那些虫子长得很恐怖。”
“你不喜欢它们，是吗……”她缩回手。
“我喜欢你就行了。”他坐在床边，溺爱地揉揉她的头，“快躺下，鞠老板说你要好好睡觉。”
她依言躺平，任他拉了毛毯盖在身上。等他专心为她压好肩边的毯角，她突然开口：“思思你把我扔了吧。”
“说什么胡话。”他失笑，不当一回事。伸手在她额上探了探，还好，不冰凉，也没有高温的迹象。他拍拍她，出去给她榨果汁。听着他踏出房的脚步声，她蜷紧了身体，将头埋进毛毯下。
越来越疲惫了，可她不能睡，一定不能睡……
她喜欢思思，她最爱思思了。当米大人将她带到思思面前时，第一眼，她就被他干净的气息吸引。和思思在一起生活，点点滴滴都能感受到他的体贴和细心，她不想让思思成为她羽化的食物。她不要伤害思思。
不能睡，一定不能睡……
“芙蓉……”门边传来轻声，是捧着一杯果汁的危立思。他见床上的身影不动，以为她睡着了，无声一叹，掩上门，忧心忡忡地将果汁放进冰箱。
门板闭合的一瞬间，背门而躺的身影动了动。
芙蓉睁开假寐的眼，光洁的瞳孔猛烈地浮现龟裂蔓延的纹路，绝望得仿佛轰然碎裂的白瓷。
两周后。
“如卿姐——”符沙夹着新鲜的《FT第一报》推门跑进来，“如卿姐你看！”殷勤地将一块新闻豆腐块展示给鞠如卿，积极念道：“一周前，咖啡屋老板与情人双双被人绑架，经警方彻力追查，坚持不懈，终于在一处废弃工厂内找到两名受害者，然而绑匪不知所终。目前，两人已送往医院，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警方向市民承诺，将继续追查这件恶性绑架案，绝不让罪犯逍遥法外。”
“……是怎样？”鞠如卿不太明白符小美男念这段新闻的意思。
“芙蓉啊，是芙蓉和危立思！”符沙指指文字边边上的一张小图。
“危立思？”鞠如卿眯了眼睛，“他还活着？”不可能啊。扯过报纸，她仔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眨眼，眨眼，眨眼，蓦道：“符沙。”
“哎！”符小美男答得响亮无比。
“我们去喝咖啡吧。”
“……”
两天后，鞠如卿扯了符沙来到垂丝海棠路，不准他有任何借口。
坐到咖啡屋里，盯着眼前那杯又灰又苦的水，符沙整张脸都是灰的。他不喜欢喝这种苦涩的水啦……
午前的咖啡屋里没多少客人，芙蓉推门进来时一眼便看到坐到落地窗边的鞠如卿，“鞠老板……”她怯怯地走过来，双手用力绞在背后。
鞠如卿眯着眼睛盯了她半天，眉头渐渐深皱，“你怎么回事？”明明已经羽化，居然还保持着人类的形态……
店门再度被人推开，明显消瘦的过客咖啡屋老板危立思慢慢走进来，抬眼看到芙蓉，他的眼光立即移开。对鞠如卿的出现，他有一瞬间的惊讶，但很快戴上礼貌的面具，向她颔首一笑，径自走到柜台后面。芙蓉明明很想迎向他，不过见他疏远淡漠的神情，自己倒先一步怯足了。
“芙蓉？”鞠如卿轻扣桌面，一下，两下，三下，深研的琉眸带着一丝漫不经心，显然在等她的答案。
芙蓉向柜台后看了一眼，绞着衣角低道：“我提前破蛹……”
琉眸蓦地一抬。
提前破蛹意味着羽化的不完全，也就是说，芙蓉的成体是残缺不全的。用人类的标准衡量，她是残废。
更严重一点，她的生命长短也为之影响。
“过来。”魅颜的骨董店店主向胆怯又不顾一切的宠物伸手，牵她坐到自己怀里。
缩在角落的店员见到这一幕，不约而同瞪圆了眼睛。好诡异的画面，芙蓉居然堂而皇之坐上一名美丽女子的大腿，两人肢体暧昧，浅语呢喃，状似亲昵。说起来，现在真的很流行这种唯美派……
鞠如卿并不介意人类看到什么，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芙蓉身上。就算抱着这只宠物坐在自己怀里，她也没感到有多少重量。
“为了他，值得吗？”她抬起宠物的下巴，直视那双隐隐浮现了规则裂纹的双眼。美丽的复眼，不值得掩藏在虚伪的表象下。
“值得。”芙蓉答得毫不犹豫。
“你确定他会接受真实的你？”鞠如卿冷冷一哂，“我在他身上看到的只有冷漠、疏离、退缩、害怕、勉强，还有……厌恶。”
“思思说会慢慢接受我，让我给他适应的时间。”
“好，我接受你的解释。”鞠如卿点头，放轻了声音：“告诉我，你怎么会提前破蛹？”
芙蓉咬住下唇，身子不禁往她怀里缩了缩，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断断续续说出来——
拜访骨董店回家后，她坚持了两天。那天夜里，她只觉得全身疼痛，仿佛剔骨刀从骨骼表层一层层将皮肉往下削，她死咬嘴唇不敢出声，意识越来越朦胧，甚至出现短暂的失魂。次日清晨，她依稀听到开门声，然后是危立思的叫唤。她想动，身体却软绵绵使不出力来，两条腿也没反应。她听到危立思走近的脚步声和无奈担忧的叹息，然后，身体一凉，盖在身上的薄被似乎被他掀开。
啪！依稀是玻璃落地的声音。
新鲜浓郁的果香分子被灵敏的嗅觉捕捉到。
她努力撑起半身，视网膜的成像却是一张惊骇而扭曲的脸。
她不知道危立思看到什么，她只想努力地、温柔地、靠近他。
靠近，再靠近……
当她的意识恢复清醒时，她已经在蛹中了。危立思就在她身边，呼吸微弱。她伸手想抱住他，却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下出现一张巨大的膜翼，上面粘着一些胶状液体。她吓坏了，她要从那狭小的空间逃出去。
她用手撕开蛹层，一点点拉扯，而每一次抬手都牵动她全身的疼痛。终于，蛹层越来越稀薄，渐渐有光线透进来。她拼尽全力最后一扯，蛹破了，灼热的光线照射在她身上，让她那尚带粘液的膜翼渐渐干枯、萎缩，最后，只剩下一张干燥丑陋的皮。
她救了危立思，代价是一双翅膀。
怜蛾的翅膀！
等同人类的双臂！
“……傻瓜！”鞠如卿轻抚她的肩，指出她将面对的残酷事实，“你向人类敞开世界，人类未必会接纳。甚至，人界根本没有你容身的地方。人类会唾弃你，放弃你，甚至于……猎杀你。”
芙蓉垂下眼帘，轻声却坚定地说：“思思不会。”
不会吗……琉眸微光一闪，向柜台后假装忙碌的咖啡店老板瞥去。
真的不会吗……
骨董店店主没再说什么，对于宠物自己的选择，她一向尊重。
“危先生！”她轻叫咖啡店老板的名字，没有刻意去拔高声音，带着独特旋律的音感却如同被赋予生命的精灵，精准地鼓荡着每个人的耳涡。
危立思愣了一下，放下手中拭擦的咖啡杯走过来，带着一点不情愿、一点勉强和一点抗拒。
“鞠老板？”他在距离咖啡桌一米远的地方驻足，眼中有些疑问。
“危先生还想养宠物吗？”
“……”
“如果你想退货，鄙人今天可以免费回收。”
这句话让危立思倏地抬头——骨董店店主笑眯眯地揽着他的宠物，说出来的话更是无关痛痒。
一股怒气突然从胸口升起，像长久压抑的地心熔岩再也无法忍受庞贝的繁华。
“免费回收？”他拔高了声音，语调急促又烦躁，“鞠老板要怎样免费回收你店里出售的宠物？他们都可以免费回收吗？既然有问题，那为什么在出售之前你不说清楚？非要等出了问题你才想到要去解决？鞠老板都是这么对客人的吗？”
情绪的宣泄让鞠如卿微微抬高下巴，琉眸眯起。
尽管她只是坐着，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一种睥睨的强气却于无形之中迸射而出，让人心生忐忑。
“危先生是在对我表达你的不满吗？”冷质的声音表达了骨董店店主的傲骄以及不屑。
“不是不是，思思没有那个意思。”芙蓉赶紧摇手，从她怀里跳出来，站到危立思前面，像护犊的小母鸡。
危立思用一种混合了多种情绪的复杂眼光注视挡在前方的纤细身影，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蚊子。
要他把那一晚突发的惊骇画面全数从脑中抹掉绝不可能，芙蓉说喜欢他——喜欢他这个温柔体贴的饲主，芙蓉说不会伤害他——所以他活下来了，可是，他是人，他有情绪，他更需要一定的心理承受力好不好？
他宠芙蓉，除了她是他“所有”的宠物之外，还有她乖巧的性格、轻盈的身姿、优雅的动作、默默的勤劳和偶尔无伤大雅的迷糊。接近九个月的相处，一起生活，渐渐熟悉，他想他是真的喜欢芙蓉，可是——
掀开薄被的一瞬间，印在瞳孔上的丑陋生物是什么？
肥硕的、巨大的、环状的、仿佛软虫般的身体，昆虫一样的嘴，血红而扁大的复眼，还有那带着不知名攻击性的靠近——所有一切加在一起，让他如何接受？
他不知道当时有没有尖叫，但陷入昏迷前的最后画面是一张放大的、骇目的昆虫的嘴。
等他再度清醒，却是在一间破旧的厂房里，芙蓉在一边低泣，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的来历、身份、成长以及喜欢他不会伤害他。只是他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饥饿和干渴，他根本没有力气去理解她的话，直到医生出现，将他抬上车送往医院，他的头脑才清醒了一些，开始回想前因后果。
憎恨芙蓉吗？他不知道。
喜欢芙蓉吗？他不知道。
当警察依例询问时，他向芙蓉看去一眼，美丽的眼中噙着水雾，羞羞怯怯——从他清醒开始，她就不曾离他半步。鬼使神差的，他居然编出“被绑架”的谎言。
他答应芙蓉试着慢慢接受她，不过，请给他一段缓冲期。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精彩画面？”骨董店店主拍拍手，打破彼此之间短暂的沉默。
危立思想反驳什么，芙蓉立即转身扯他衣角，猛力摇手示意他不要开口。
“真是可怜的……”
“咳咳咳咳！”符沙大声咳嗽，掩去鞠如卿后面的话。
“芙蓉怎么会……”
“咳咳咳咳！”符沙大声咳嗽，掩去鞠如卿后面的话。
“符沙？”鞠如卿眯平了眼睛。
“米大人有交待。”符小美男端起咖啡放到嘴边，迟疑了数十秒，伸出舌尖在水面上试探地一舔。噫，苦的，不好喝……
米大人给他的交待是：如卿对人类总是冷漠无情，如果遇到她太张狂太嚣张太鄙视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掩饰——帮如卿掩饰。
骨董店店主斜视五秒，索然无趣站起来，经过危立思身边时留下一句：“如果危先生想退货，鄙店随时欢迎。”
散漫悠闲的身影转眼出了咖啡屋。
芙蓉突然追出去，不知是不舍还是送客。
危立思见她往外跑，立即跟在后面。他不知道自己跟着芙蓉跑出来是为了什么，或许，不想让她一个人……不想让鞠如卿带走她……
骨董店店主慢慢走远。正午已到，垂丝海棠路上的人渐渐多了。拐弯时，鞠如卿回头看了一眼，芙蓉和她的饲主正站在过客咖啡屋的台阶下。垂丝海棠错落掩映，街景如画。
芙蓉徐徐抬眸，轻轻对危立思说着什么。
在下，怜蛾一族。
虽然很丑，可是，思思，请你不要讨厌我。
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所以，请你不要害怕我。
我会为你披上华丽的外衣，掩藏我的真实和丑陋，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害怕我，不要害怕真正的我。
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北轩路1114号，骨董店内——
米寿听完符沙绘声绘色的事件回放后，赞许地一笑，“掩饰得很好。”
赞美耶，米大人赞美他哟……符小美男的眼睛里立即升起七彩泡泡，咕噜咕噜，啵啵啵啵。
冷静！冷静！身为一名资源小伙计，他要沉稳。
符小美男很快端正表情，毫不在乎地一甩手，“没什么啦，米大人，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完，酷酷地转过身去。
不过——
咕噜咕噜，啵啵啵啵……七彩泡泡又开始冒出来。
双手捧脸，符小美男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满脸眩晕的快乐。
米大人赞他……米大人赞他……米大人赞他哟……
他看到米大人走到如卿姐身边，他们在讨论芙蓉以后将会遇到的问题。宓戏风雯围着小白裙在他们后面清洁收藏架……不行，他也要过去。
符沙蹦蹦跳跳地踩着白云步蹭到米寿身边，正好听鞠如卿问：“变态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是进化！”宓戏风雯举起手，手上还有一片湿抹布，“芙蓉放弃了高等生命的机会，这种精神实在令我等迷惑不解啊……”
“……我没有提问。”鞠如卿郁闷地平了眼睛。怎么她刚才的语调像是有疑问吗？
符沙点点头，又赶快摇摇头。
蓦地，二楼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就像万吨钢锤砸在地板上。
骨董店店主拍开不断在眼前晃的抹布手，托腮长叹：“怎么这段时间的宠物都这么奇怪呢？”
米寿微微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