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一个星期后,程鸿儒被急送入院,医院里长长的白色走廊站满了他的亲朋好友还有他的学生,还有一些学生连夜从世界各地赶过来。
陈志鸿在楼梯里打电话,我走过去问他:“程书洛怎么没来?”程书洛是程伯伯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这个时候怎么能不陪伴在身侧?
“程书洛现在在一家赌场里,他输了很多,要扳本……”陈志鸿说不下去了,泄愤地把手机掷向楼梯下。
半夜,程书洛气极败坏的冲进医院,他的领带歪着,衣衫不整,眼睛血红,脚步不稳。
“病人想见一个人。”医生走过来说。
“我在。”程书洛站地来。
医生却是走到霁清面前,对他说:“程先生想见你。”
“干嘛,我才是程鸿儒的唯一亲人,杨霁清算什么东西,我要进去见叔叔。”程书洛态度蛮横起来。
“病人进院的时候就嘱咐说,他不要见他的侄子。”那名主治医生的声音好像也是经过药水消毒般缺乏温情。
“他不想见我……他真是这么说的?”程书洛抱着哭叫起来,转过跑出来,一会儿外面传来跑车的呼啸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异常刺耳。走廊上的人都不由得摇头叹气。
霁清跟着那名主治医生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向病房。他们在屋里谈了一个多钟头,谁也不知道弥留之际的程鸿儒会跟杨霁清说些什么。
我只是坐在那里回忆着这对师生的种种,他们是伯乐与千里马。他们没见面之前就已经互相欣赏,杨霁清在图书馆晨看到程鸿儒的著作,手不释卷;程鸿儒从我手里拿过杨霁清的笔记,赞赏不已。
这对师徒第一次见面完全没有一点生疏的样子,他们在程鸿儒的办公室针对一个长久以为解决不了的数学迷题争论了八个钟头,送饭的工人无奈地向我摇头说他们不允许他进去打扰到他们之间的谈话,然后又对我说从来没见到程教授这样赏识一个年青人。
后来程伯伯告诉我,杨霁清最难得的一点是在学术论点上不盲目权威,他有自己独到的观点,这十分难得。一个籍籍无名的年青人跟数学权威程鸿儒争论学术观点,还敢指出程鸿儒著作里的数学推论有错误,这的确需要不少勇气。程鸿儒说就在第一次见面他就被这个年青人的才识气质“折服”了。
他们一老一少,惺惺相惜,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程鸿儒阅历丰富学识广博,杨霁清敏而好学颖悟绝伦,N大学生常听他们讲异域的风情民俗,学术上的疑难挑战,时事政治的褒贬针砭,对古往今来众多书籍的点评,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却完全插不上一句话。
虽然后来发生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我还是坚信他们之间的种种未曾淡漠。
许久许久,杨霁清一脸沉重地走出来,他抱住我:“他走了,很安详地走了。”
走廊里有的人已经失声痛哭起来,这位教育界和学术界的权威就这样走完他的一生。
“霁清,孩子今天从美国过来,是晚上八点的飞机。”我对霁清说。
“那我们要给两个小家伙礼物。”霁清说,带着我到商场挑选礼物。
按霁清的说法,礼物的要求是要精致的,别出心裁的,投其所好的,还要益智的。
跑遍整个商场,才终于买到全心意的礼物,我们开车赶往机场。
在车上霁清接了一个电话,拿着手机他久久不说话,他脸色不变,眸子慢慢收紧。一辆车从我们车边呼啸而过,差点就撞上了,我轻呼一声,霁清回过神来,把车停下。
“霁清,发生了什么事?”霁清很能压制情绪,通常他内心的想法,我可以从那双漆黑眼眸里读出来。他从来没有这种神色。
他环过我的肩膀,把我搂进怀里,十指相缠,传递他掌心温暖给我。
“恬音,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他的声音温和轻缓。
我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程书洛绑架了两个孩子。”他说。
我在他怀中僵住了。
我们开车回家,向泓之一脸焦虑站在门口等着我们,看到我们来,他挥手甩下手里的烟头,跟着我们进房里在。
“程书洛绑架两个孩子绝不可能是为了勒索钱财,杨霁清,程书洛的目标是你,孩子是无辜受连累的。”向泓之说话的声音很大。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杨霁清说。
那一天在病房里,弥留之际的程鸿儒告诉霁清他已经把那些照片和底片统统销毁,那段恶梦般的耻辱经历不会在霁清生命里留下什么余痕,同时他交给霁清一封信,里面讲明了当年论文剽窃的真相,还霁清一个清白。
程书洛知道后恐慌不已,当年他是靠那篇论文的发表才一举成名,这段时间外界对他的评论已经很不好了,而他还要角逐一个国际上的数学奖项,正是关键时刻,如果这时再爆出剽窃丑闻,他就完了。
没想到,程书洛真能坏到这种地步,连绑架小孩这种事也做出来。现在还要拿孩子的安全来交换那封信。
“恬音,你熟悉程教授的笔迹,现在我们只好模仿程教授的笔迹……”杨霁清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向泓之猛捶一下桌子站起来:“杨霁清,你为了自己连孩子也不顾了。我查过了,程书洛有猥亵幼儿的记录。”
我双脚一颤,身子软软地往下倒,有两只同时向我伸过来,我顺势倒向霁清的怀抱。
“那封信我已经毁了,可程书洛不会信的,只好弄一封应付他。”霁清说。
“我也不信,那封信可以让你恢复名誉,关系你一生,你怎么会无缘无故把信毁了?你给我一个合理一点的解释吧。”向泓之冷笑。
“我说信毁了就毁了,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我抬头深深地凝视他的眼睛,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在他眸底读出他心底的幽微。
“那封信一公开固然可以恢复霁清的名誉,但却会毁了程伯伯的名声。霁清是程伯伯最喜爱的学生,他爱戴尊敬程伯伯,不愿他走去世后名声受污,身败名裂,所以就把信毁了。”
霁清看着我默默不语,眼睛有一层晶莹的光盖过,握紧我的手。
“程书洛怎么认不出他叔叔的笔迹?我们报警吧。”向泓之拿起电话。
杨霁清伸手把电话按掉了:“不能报警。我们可以请侦探或借用一些黑帮势力暗中查一下情况,现在报警只能弄得满城风雨,程书洛现在暴燥不安,要是他知道警察介入这事,后果不能想象。”
“我信任霁清,这事不能报警。”我说。
“孩子不是他亲生。”向泓之气忿忿地走了。
霁清发了一封邮件,接了两个电话又打了一通长长的电话,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全心地信任他,他会让孩子安全地回到我们身边。
“放心,我向你保证,孩子会安全。”他走到我身边,捧着我的面颊,表情郑重严肃又带着无比的温柔。
无论多大的问题,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无论心中怎样的纷乱忐忑,牵上他的手就感到踏实安心。我焦虑的心安定下来。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等待。
半夜两点多,霁清接过一通电话,我猜到是什么事情,也赶紧起来。门口向泓之等着我们。
程书洛让我们的车在街上绕来绕去,最后让我们到N大一个废弃教学楼,这个时候正是放假时间,又是半夜,这座废弃破旧的楼层在地上投下一个大阴影,隐约可见阳台上有一人上站立的人影。我们走过歪歪斜斜的楼梯走上阳台。
“只要你保证孩子的安全,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一段久久沉默的时间,程书洛的脑袋耷拉下去,慢慢地挪过脸,身子微微颤动着,他好像不敢直视杨霁清。
“信呢?“程书程的声音很怪异,他想大声说话,但在话尾声音又低下来。
“信,我毁了。”坦然的声音。
我惊愣住,手提包里正放着那封假冒的信,向泓之上前一步。
“别人说的我就不信,但你杨霁清说的,我信!”寂静中,程书洛的声音很清晰。
“我没报警。”杨霁清又说。
“好奇怪啊,经过当年的事你怎么还能用这种平和的口气跟我说话。当年我偷了你的论文,你心中早就看不得我这种人。现在我能不能问一句,你对我的看法,是对以前的我的看法。”月光下,程书洛嘴角扯动,泛起一丝难解的笑意,“不管你信不信,在我做出这些事后,我仍然想说一句,你和我叔叔是我这一生真正佩服的人。”
杨霁清沉思了一会说:“你理论基础知识深厚,我根基不如你扎实,当年程教授布置给我们的那个论文题目,你可以完成得更好。”
“你是这样想的。”程书洛的语气显得喜不自胜。
“我不喜欢说假话。你在品德方面我就不会说一句好话。”杨霁清说。
“两个孩子怎么样了?在哪里?有没有危险?”向泓之受不了他们之间无意义的对话,大声地说。
“我不跟你说话。”程书洛又摆出倨傲的态度。
“感谢你没有伤害孩子。”杨霁清对程书洛微一点头。
“好,我告诉你……”程书洛正要说下去,楼下一阵尖锐的警笛声响起,有几辆车靠近这边。
“你骗我,你说了你不报警的,杨霁清,我错信了你……”程书洛状如疯狂,双手抱头,大吼大叫起来,忽然从衣服里掏出一把刀子。
月色下,泛着寒光的刀子对着我挥来,我正站在离得较远的地方,事发突然,我都来不及躲闪。我听到向泓之大叫一声小心,然后有一个身影对我扑过来,抱着我滚倒在地上。
我气喘吁吁地靠在霁清身上,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程书洛跑下楼,翻过围墙躲开身后的警察。
杨霁清扶着我起来,目光转向向泓之:“是你报的警?”
向泓之没否认:“我要确保孩子的安全。”
“这样激怒了程书洛,更不利天孩子的安全。”我无力地说。
几天吃不安,睡不稳,我们不敢再出门,也不敢跟任何人联系,怕因此惹怒了程书洛。几天下来杨霁清脸色比我更不好。
一天他从外面筋疲力尽回来,这几天警察已经不再躲在我们家附近,我知道他必定做了什么却不想问,只是放了洗澡水给他。
“我会让孩子安全回家。”他还是给予我这样的保证,温煦柔软声音带给我安定的力量。
我们双手互握。
这些日子根本睡不好,霁清给我喂我喝了一小片安眠药,我搂着他的腰恍恍惚惚入睡了,夜,静悄悄地流逝。半夜模糊中感到霁清起床,他动作很轻巧,可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哪怕是吃下安眠药,我还是保持着警惕的知觉。
我能感觉到,霁清坐在床边低着关凝视着我,月光洒在他背后,他整个人都被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圈,如同梦中最光辉的守护神。
“我爱你,永远!”额头传来轻柔的触感,一个温柔的吻印在我的额前,眷恋不舍。
门开上又关上,霁清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我恐慌出起来,霁清,不要走,求求你。
我一下子坐下来,睁开眼,一室的空寂,旁边的被子已失温。
霁清,走了!刚才那些不是做梦!
这是为什么呢?说好,永远都不会再离开对方一步的。
孩子,孩子,我明白了!霁清是去见程书洛。现在的程书洛像一个被激怒的野兽,霁清担心我有危险,自己一个人去见他。怎么可以呢?霁清,霁清……所有的事,好的不好的,我们都要一起面对的!
我套上衣服,冲到楼下的停车场。
黑暗的停车声里,来自身后的重击,一阵剧痛,我晕过去,陷入了火光满天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