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稚已经呆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她抓了抓头发,想要理清自己的头绪。无奈头发已经被抓得蓬乱,思绪却依旧像一团紧紧缠住的乱麻,想要扯开一丝一毫也是徒劳。
“为什么第一个案子就这么让人费神啊!”她心烦意乱地埋下了头。
今天上午她又去找了一趟程蕾。程蕾已经出院,昨天刚住回了自己的娘家。
她去找程蕾的时候,她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她肩上披着一件嫩绿色的毛外套,正聚精会神地读着手里的书。
“在看书吗?”阿稚轻轻地问,“每次见你,你都在看书哎。”
程蕾神色平静地合上了书,“看来看去都是这些内容,我倒也不觉得乏味呢。”
阿稚低头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书,还是她上次看到的那部蓝紫色封面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你真的很喜欢这个故事呢。”
“这是我从小读到大的故事,却从来不会觉得无聊。”
“因为情节很有趣吗?”
她摇摇头,“这是唯一一部能够帮我解决困惑的小说,所以……应该叫做归属感吧。”
阿稚看着程蕾平和的脸,那些有关凶杀和死亡的黑色问题,她突然问不出口了。她想起上次在医院时看到的程蕾身上的瘀痕,那些黑紫的印记足够让人了解她丈夫生前的粗鲁暴行。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实在有些无情。或许,只是或许,丈夫的死对程蕾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吧。
她甩了甩脑袋,我在想什么呀。
“马检今天来,是想问案发那天的事情吧?”
“是的,要是你不愿意说的话……”
“其实有件事情我没告诉你,不过听上去会很奇怪。”
还有什么会比那件事更奇怪?
“这件事我告诉过父母,但是他们都以为我在做梦。成人以后偶尔会碰到这样的情况,但是我从没跟我的丈夫说起过。”她像是在分享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我曾经看到过许多那样的人。有男有女,都非常高大。”
“都像一层楼那么高?”
“有时候会稍微矮一点点,有时候会像一栋别墅那么大。”程蕾皱了皱眉,“但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又会变得很小……唔,不过有的人不会缩小,有的人会变得比桌子还要矮。”
“那些人你都认识吗?还是会平白无故地出现?”阿稚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惊愕了,她想要试着体会程蕾的感受。这听上去很疯狂,却是她找到逻辑破口的唯一方法。“别人都看得到这些人吗?”
“我不知道。”程蕾有些落寞,“我从小就经常看到他们,有时候是街边的行人,有时候他们甚至长着一张和家人一样的脸。”
“一样的脸?”她也说过在案发现场看到的那个“巨人”长了一张她丈夫的脸。
“嗯。有时候就像,就好像……就好像我的家人正在我眼前慢慢变大一样。他们过一会儿就会消失,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们就马上消失了。”
“那案发当天你看到的那个人呢?”
“长得和我的丈夫一样,一睁眼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程蕾哆嗦了一下,“他面露凶光,握着玻璃酒瓶的碎片就吼叫着朝我冲过来。”
阿稚的手轻轻搭上了她发抖的肩头。
“我当时根本没法思考,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再看到‘巨人’了。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当时我也找不到我的丈夫,我想不通他突然间去了哪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到那个人已经扑到我面前了,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所以你就推了他一把?”
“对,我用力把他推开了。除了让他别靠近我,我别无他法。之后我就晕厥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再然后,”她眼神一黯,“警察告诉我,我的丈夫已经去世了。”
“你知道吗?你昏厥过去之后,是姜文宇报的警。”
“姜先生?”程蕾摇摇头,突然又抬起头来,“所以警察怀疑是姜先生杀了我丈夫吗?”
“我确实这样怀疑过。”阿稚老老实实地说,“但是程蕾,你坦白告诉我,在你看来,姜文宇是怎样的一个人?”
程蕾思索了片刻,“是个很好的人。他经常帮我们扛桶装水和大米,有时候水龙头和空调坏了也会麻烦他帮我们修。姜先生的夫人也是很好的人,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家人来看待。对了,他们还有个帅气聪明的儿子,今年马上就要高考了。”
“是吗?”
“姜先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我丈夫喝醉酒之后经常会打我,他总是会来劝阻。总之,绝不可能是姜先生杀了我的丈夫,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你丈夫……是个怎样的人?”阿稚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他经常喝酒,自从失业之后他就天天喝,喝醉之后就会打我,拿我撒气。他赌博也输了很多钱。我确实想过要离婚,但现在他人都不在了。”程蕾眼眶一红,“他活着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希望他死掉,但是他现在死了……我却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阿稚无言以对。
“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好好养大他的孩子了。他毕竟,是我的丈夫。”
这句话突然击中了阿稚。她想要帮助她,她想要保护这个像芦苇一样温柔坚韧的母亲。她突然下了一个决心。
“我会帮你,”她的声音透出超越年龄的沉稳,“我会帮你抓到凶手,一定。”
*
一定……吗?
阿稚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看来她确实是这样说了。“我到底是吃错什么药了才会夸下海口说一定会抓到凶手啊!”
不得不承认,情况越来越复杂了。
她本想从程蕾的口中套出线索的,可是程蕾的话却让她越来越想不明白。如果程蕾没有说谎,那么这次案件真的完全突破了她从小到大对世界的认知。
她陷在一个接一个的逻辑怪圈里不可自拔,昏昏欲睡。直到她的后脑被折磨得发热发疼,她才在迷糊中听到了敲门声。她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请进”,发现进门的人竟然是仅仅见过一面的肖野。
她慌忙理了理蓬乱的头发,“有什么事吗?”
肖野尴尬地别过视线,“马检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他说‘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过复杂’。”
“啊?”有些事情不要想得太过复杂?“这是什么意思?爸爸他……已经知道我在办的案子了吗?”等等,那不就等于……
“马检你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呢。马检他当然知道你的行踪,他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你。他虽然话说得重了一点,但是听说你拿到任职通知的时候,他开心到请所有的同事连吃了两天的午饭。”
阿稚脸上一热,内心五味杂陈。
“马检你以为一个新任的检察官凭什么这么早就被允许独立办案?他一直在为你安排,却不让人告诉你。”肖野暗暗叹了口气,“你的父亲不是擅长表达的人。”
阿稚怔怔地盯着肖野,她惊讶地发现,他似乎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冷漠。
“我知道了。”她没有转开视线。
肖野被她盯得不自在,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多话了。“那……那我先走了。”
“肖野,”阿稚叫住他,“你相信世界上有无心的杀人犯吗?”
“当然有,而且和自作自受的被害人一样多。”
阿稚重新陷入了沉默。她的直觉似乎已经替她做出了结论。她屏息聆听着大脑中相互争吵的两个意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她一直忽略的,直到现在才想起的微弱声音。
“我曾经看到过许多那样的人。有男有女,都非常高大。”
“或许她能看见的那‘第四个人,’我们看不见。”
“程蕾似乎患有间歇性偏头痛。”这是她第一次找到程蕾所在医院时,病房外的医生告诉她的一个细节。偏头痛?阿稚下意识地打开搜索引擎。“基底性偏头痛,偏瘫性偏头痛,偏头痛先兆……”
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本蓝紫色封面,不止一次出现在程蕾手边的书。
“是我的人生之书。”
“因为情节很有趣吗?”
“这是唯一一部能够帮我解决困惑的小说,所以……应该叫做归属感吧。”
这些对话开始在她的耳边轰隆作响,她在搜索栏上敲下“爱丽丝梦游仙境”几个字。
她的心跳像鼓声一样,握住鼠标的手微微发颤。她知道她找了太久的答案此刻正在等待着她,尽管这个答案会与她的初衷背道而驰。只要掀开这最后一层薄纸,只要掀开它。
“我会帮你抓到凶手,一定。”
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网页上的标题。爱丽丝梦游仙境,爱丽丝,爱丽丝漫游,现实世界的爱丽丝……她越来越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直到她瞥到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几个字:爱丽丝综合症。
一切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原本阴霾的天空变得透亮。太阳终于推开了盖住它的云层。
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