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闻言眼睛一亮,随即起身,大步步出车外。我跟着下车,只看到离车几米远处火光下依稀可辨出的几道腥红,看来是怕惊着圣驾,尸体已经在前一秒被搬走了。祈阳身躯挺直,立在一旁,周身杀意还没有淡去,手中长剑面上却没有沾上丁点血气。再往旁看去,便看到一人单膝跪在高头大马旁,垂首向皇帝。
朝祈朝内礼义严明,火光熹微下,我看不清那人的脸庞,却看清了他做的那是标准的将军跪礼。
皇帝高手一扬,高笑一声道:“多年未见,楚将军这礼倒是越做越足了。免礼起身吧!”
楚湛眉目微抬,抬手起身,皇帝扫他一眼,笑道:“楚湛啊,二十多年了你可还是年华未去,朕却老了啊……”皇上伸手,刚要拍上他的肩臂,楚湛却脸色严肃退后一步,拱手道:“皇上万金之躯,臣不敢有迨。还请皇上速回车中。”
我看着楚湛映在火光下一片深沉的脸,疑惑渐生,当年在将军府一见,他给人的印象也未曾有这样的疏离一面,为何如今见了这身为他妹夫的皇帝,是这样地……避之为上呢?
皇帝呆了片刻,略略有些怅然,长叹一声,突地转向祈阳道:“太子,来见过你舅父。”祈阳闻声上前一步,拱手对礼道:“祈阳见过舅父。”
楚湛有瞬间的呆滞,首垂得更低:“皇上,太子,臣不过一介武将,不岂敢认储君为侄?”
“你担心什么……”皇帝颇有些不耐起来,“太子幼时便由澜儿带着,都会唤她一声母妃,你若还认澜儿这个妹妹,难道又能拒绝当这个舅父?”澜儿,楚澜,应该是楚妃的闰名吧。
楚湛呆了半刻,一时沉默无言。皇帝扫了他一眼,径直绕向楚湛身边的马,袍袖一扬,飞身上马。方宇和楚湛均是一惊,楚湛上前拉住缰绳,劝声道:“皇上,您……”
“楚湛,你难道也觉得朕老了,当年咱们兄弟征战江山,你可从不是这样的。”皇帝身立马上,冷眉一抬,冰道,“还是,你当真不再认朕这个兄弟?”
楚湛定住,半响才道:“臣不敢。”
“不敢不敢,你还真不敢呢?”皇上淡笑一声,扬声再道,“二十多年前,你哪有那么多的不敢?楚妃这多么多年来都请不来你,难道朕还请不来吗?你在业城,过得可真安好得紧啊……朕真后悔,当年为何就准了你在业城的请留?祈彬,你的亲侄子,天涵,你的亲侄女,至今都未曾见过你这个舅父。朕此次来,一为安凤嫣,二便为请你,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当面抗朕的旨?方宇——”
方宇回神过来,双手抄在身前,恭敬道:“奴才在。”
“传朕口喻,让太元宫内速速拟旨,楚湛将军,与朕情同兄弟,镇国有功,封广弘王,入皇籍,赐府都城。”
“是。”方宇只愣了半秒,便迅速离去安排。楚湛大惊,突地跪下,急道:“皇上,臣功小力薄,请皇上三思。”
朝祈史上,封外姓为王的事并非绝无仅有,只是楚湛在官民心中名声响亮,又是镇国将军,赐封广弘王,皇帝都不怕功高震主的吗?官至如此,于楚家恐怕有朝一日,必会是板上鱼肉,成为众矢之的的。我愕然地走近祈阳,我是平民女子,于朝事上不能多加干涉,这个时候,恐怕也只有祈阳能劝住皇上。我才刚开口,祈阳就转眸向我,脸上表情阻止了我的话端,我看出来了,他在说,皇命难违。
“君无戏言。”面对楚湛急声抗拒,皇帝只冷冷答了一句,一夹马肚,马儿便如离弦的箭疾奔而出,一群便衣高手和楚家军将士迅速跟上,祈阳也跟着飞身上马疾驰而去,消失在迷茫夜色中。
只不出几秒,原本人影幢幢的马车旁,便只剩下我与楚湛两人,孤灯难映,秋风肃人,楚湛抬首正看到我,眼底突地闪过什么奇异的光芒:“你是……夏宜家?”
我垂身淡笑回道:“楚将军,多年不见,你可还安好?”
楚湛定定看着我,呆怔片刻,突然一叹:“原来楚桐那孩子……算了,也难怪了。”楚湛顿声,笑道,“当年不过是个十岁小姑娘,如今多年不见,竟是变了如此之多,安羿挑人的眼光,果然大胆而独到。可惜……安羿他……”
我看着楚湛脸上渐渐流出的伤悲,心底猛地也映出一池哀伤。安羿是他的儿子,但他却在有生之年,连安羿一声父亲的叫唤也没有听过,他的心又何以堪呢?我浅笑开口:“人已逝去,将军也不必悲伤,您还有楚桐在您身边。何况,宜家相信,在安羿心中,您早已然是他的父亲。”
对楚桐,安羿当之为兄为友,对楚湛,安羿当之为父为上,又有何不对呢?这是对一个父亲的安慰,安羿,你会理解我的,对吧?
浓云密布,秋冷寒霜,微风,并未下雨。
马车连夜赶路,跨进邰州城门时已是清晨。
锁儿没事,安凤嫣安好,状似一切都很团圆。可是我的心还是如这天上的乌云,生生地压抑了下来。窗外还是邰州城里熟悉的宽阔街道,秋浓十月,几片落叶飘然而下,平添凄楚。邰州一年四季都是美丽的,可是这少了人,再美丽的景色,又有谁有心思去看呢?
昨晚皇帝策马走后,楚湛跟我也没有多谈许久,只留下一排亲兵护送我,策马先入邰州了。我低下头来,不再往窗外看去,这夜又是无眠,连着几天地奔走,我的头疼得像灌了铅。片刻马车一晃停下来,一名兵士中气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夏姑娘,到了。”
我抬眸应声,深吸了一口气,掀帘跳下马车。
邰州还是邰州,安府还是安府,可是,我还是我吗?我神思有些跌撞不定,只静静立在门口,仰望着安府这一张随处易见的黑木大门,想到了九年之前,我从天上掉至这里,便是从这个门内走出,去到海国,去至都城,进至皇宫,跌跌撞撞,却终是再回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