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朝山借着酒劲便谈起如何来到此地。
许家本是陵县殷实农户,他早已娶妻生子,日子过得还凑合,不料年初时县衙以“征用庄田”为由,欲把他家十几亩祖传的上田充公;他一气之下打伤几个去他家征田的会手,自己却被抓进班房……等出来时,田地没了,娘子和六岁女儿一起寻了短见,家中只剩下瞎眼老母……
他没了活路,只得一路往南跑,拼死拼活挣出两条命来。
“是济南府鲁王征的庄田?”赵山只是在后世资料中知道这码事。
“俺不知道。”许朝山一杯酒灌下肚,说话的语调平静,却透着一股不易觉察地冷厉,“官府要什么,抢就是了……谁抢的又有何分别?”
赵山摇头苦笑,许家的田被抢了,连谁抢的也不知道,这世道!
大明之亡,起码有五成是亡于土地兼并。万历之后,随着王朝末期诸般顽症并发,土地兼并越演越烈,王公贵族、外戚宦官、内外卫所,凡是有点权力的,都开始利用权势疯狂搜刮良田,后世史料有一个真实例子可以看出这种兼并的疯狂程度。
万历四十四年,福王就蕃洛阳时,皇帝一次就赐田两万顷作为福王“庄田”,还必须是上好水田。河南已经没有如此大面积的上田,于是圣旨颁给湖广;湖广巡抚董汉儒称本地已无闲田,也搜刮不出来,请求每年输万两白银作为替代……即便如此,皇帝仍旧不改变主意,强行搜刮,搞得湖广一带民怨沸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后世明粉对大明的灭亡痛心疾首,当他来此后才发现,大明的亡已经不可避免。
他没有必要为这样的朝廷惋惜!
唯一可惜的是,“我大清”更坏而已!
几人娓娓细谈中,那说书的夏老先儿说到了林冲夜投山神庙那一段,老头须发怒张,神态突然变得慷慨激昂:“……林冲是什么人啊?那是八十万禁军教头,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今却被小人逼到了绝路……”
伴随着夏老头悲怆的语调,想到林冲的英雄末路,再想起前路叵测,桌上四人均感到一阵悲凉,酒喝得没有一点滋味。
“俺若是有林冲那般本事,怎么也不会让别人欺负成那样!”做木匠活的文成贵仿佛心有所感,望着夏老先的目光充满不甘。
“你有那般本事又如何?”钱二连连冷笑,“城防军的大爷们,去你那破烂铺子中打制家什,你敢找他要钱吗?”
“你这钱二……”文成贵嗫嚅道,“俺这不是没那本事吗?!”说着话,他闪烁的眼神瞥过桌上几人,小声嘀咕着:“换做是你又如何敢……”
“换了劳资,不给俺钱,俺就与他拼命!”钱二“呯”的一声放下酒碗,双目圆睁,“反正俺烂命一条不值钱!”
“少说几句吧!”许朝山皱起眉头,“说得再狠,又奈何不了人家,有何用?”
“就是嘛!”文成贵连连点头,满脸赞同之色。
“哼!”钱二看起来一脸的不服,却再也不说什么。
“几位莫要想太多,把自己日子过好就行!”赵山在旁边听了半天,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劝道,“既然想多了没用,那就不要多想……来,再吃一碗酒!”
发了一阵牢骚,几人心情大坏,草草吃完菜便郁郁离去。
走在运河两侧街道,举目四望,能够清晰看到大明的底层市井生活状态。
假如说城墙内的百姓尚有一点最基本的保障,那么墙外就是一些勉强“活着”的人。他们干着最苦最累的活,身体健壮的人也只是勉强能够生活,倘若生个小病,很可能就立即失去活下去的资本,不久就会变成一具尸体,然后被州府的衙丁们随便抛到野外。
许朝山等三人,在这里还算过得不错的。因为他们或者体格健壮,或者有点小手艺,多少能糊口,比他们更困窘的人多的是!赵山在附近走一圈,看到的是满眼灰暗,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老天爷把他抛到这个乱世,那么,他能这个时代带来些什么呢?
当晚,赵山见天色已晚,城门关闭,便在许朝山窝棚中挤了一夜。夜深人静时,他依然睁着眼睛,无言地望着棚顶。
第二天上午,他回到铺子便找施管事。
“施二叔,您这儿的‘醉三香’从哪来的?”
“醉三香?这酒上头啊。”施管事没明白他的意思,皱起眉头劝道,“三儿呀,酒是穿肠**,听二叔话没错。”
“不是我要吃酒,朋友要买。”他简单找个理由,选择‘醉三香’是因为它是粮食酒,他有用处。
施管事的杂货铺以日用品买卖为主,酒当然也卖,品种还不少。大明卖东西需要官府许可,卖茶要茶引,卖盐要盐引,卖酒要的是酒引。但是,所谓的“卖”,是指生产出来卖,“贩卖”就无所谓了,这取决于人脉和经营能力。黄家这间杂货铺子,平日经营的就是“贩卖”。
一坛子“醉三香”五斤重,零售价一百五十文,考虑到自己的支付能力,只能买五坛。当天中午就背着酒坛子来到运河南大街,在街上转了一圈,然后直接跑文成贵的小木匠铺子里去了。
“成贵大哥,就是这样的木架子……”他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出一个模型,尽可能讲得通俗易懂,“嗯,架子要结实点!”
文成贵摸着下巴琢磨一会,末了点点头:“俺做的来!”
“要多久!”
“天黑前。”文成贵说得很确定,他靠木匠手艺吃饭,眼光准,这活简单,耽误不了多大功夫。
赵山下午干完活,匆匆来到运河南街。在街上走了一圈,寻到了他所需的物事,三言两语侃完价,背上就走;到文成贵的木匠铺子一看,小小的铺子人满为患,许朝山和钱二居然都在。
“几位哥哥,小弟琢磨出一桩好事,你们想不想一起发财?”他本就打算拉几人一起干,现在来得正好,省得他力气啦。
“这是……?”许朝山打量着地上放的木架子,满眼的疑惑,“兄弟这是要做啥?”
“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