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跟他学的。”他回答的干脆,眼皮都不带眨的。
“那道士居然通晓番语,老夫今日算见识了,呵呵呵……”老头也不说破,只是笑谈几句便作罢。赵山心中颇有歉意:他的来历是个秘密,假如可能的话,他打算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何况这种事压根就解释不清楚,那干脆啥也不说!只是想想对方待他友善而真诚,这么做确实有点不地道。
饭后,三愚先生邀他在书房坐下。这种场合可就比较正式了,他坐下后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端端正正坐着,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到今天为止,他还是第一次进入一位大明士人的私人领地,这对他是一种很高的礼遇。
老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拘束;然后便谈起治水治运方面的事务。说起来,愚翁在此道浸淫二十余年,堪称专家级的人物,只知死读书的人与他谈这样的话题根本就跟不上思路。
这就带着点考校的意味了。
不过信息时代过来的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知识面极广!三愚先生往日与他交谈时便发现这一点,不管问及什么,治水、治运、治沙,又或者天文地理、兵事军备,赵山总能说出几分道理!今日老头相邀,也不是全无缘由的。
“大明的治黄、治运,其方法已趋于极致,晚愚在此不敢妄言。”听到三愚先生问及治黄与治运之关联,这也是大明在治水历史上的一大进步——把治黄与治运放在一起考虑。这个他现在已经知道,因为老头的“三愚斋”就有明朝治水大家潘季驯写的一本专著——《河防险要》。上面说得很清楚: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会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于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在此原则下,根据黄河含沙量大的特点,又提出了“以河治河,以水攻沙”的治河方策。这基本上是把黄、淮、运三河放在一起综合考虑,跟他那个时代的思维高度没有什么区别了。比这层次更高的就是卫星遥感、数字建模这样的高科技手段,不是这个时代能够企及的啦。
可是大明朝治水,有一个问题是终大明一朝也无法解决的:治好了运河,凤阳皇陵就水涝;若想皇陵不水涝,那运河就缺水!这个问题连潘季驯也解决不了,因为这是个“政治问题”!
不过信息时代来的人总是能相处办法。他听到老头谈及此处,便言道:“此事也不是毫无办法,晚愚以为,可以考虑重整黄河故道:水束以向北,与运河相沟通,不致运河缺水,却解了江淮多水之困!”
“重整黄河故道……”三愚先生闻言摇头,“所费何止巨万,谈何容易啊?”
“总比黄河夺淮入海,两淮水涝永无休止要好!”
“呵呵……”老头淡淡一笑,不易觉察地微微点头,似乎表达对这场谈话的认可。
突然间,老者望着他的目光却凝聚起来:“你在治水诸事上的本事,也是跟那道士学的?”
这句话突如其来,赵山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不愿说师从何人,这是你的谨慎,老夫也不去怪你!”三愚先生的目光一闪而过,可是话中却说得明白。
“余观你于治水、地理等杂务所知繁多……”老头说着,若有若无的目光掠过,不经意间话锋轻轻一转,“老夫在河道诸衙门颇有些旧识,你可愿听老夫安排,在河道中找些事做?”
“这……”赵山立刻站起来,叉手行礼道,“三愚先生如此看重,晚愚实在感激莫名!”他来到这个世界,还是第一次有人承认他的价值,要说不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是打算跑路的人,跑河道衙门中又有何用?鞑子很快就会入关,留在此地非他所愿。
“先生抬爱,晚愚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他在心中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为对方做点事情。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沉吟后小心选择措辞,语气低沉地说道:“倘若先生对晚辈说的话尚有几分信任的话,那请听一句肺腑之言……”言及此处,声音变得极轻,最终还是说出了也许是不该说出的话:“……山东非是久留之地,还是尽早携家眷远赴江南为好!”
说完之后,赵山的身体一动不动,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态,目光牢牢盯着地面。室内一片寂静,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把空气攫取住。
老人灼热的目光照射在他的背上,久久沉吟不语……
打碎一个人的梦想是一件残忍的事情!赵山在回去的路上带着些许懊悔,也许不该这么直白;三愚先生有他自己的理想,有他自己的坚持,尽管他话说得委婉而含蓄,但是老头乃是实打实的进士出身,言外之意还是听得出来的,这些话等于宣告他不看好大明的未来,劝他跑路。
“不该说这些啊……”赵山叹口气,默然返回。
深夜,三愚先生书房的油灯一直燃着。摇曳的灯光下,一道竖直的剪影仿佛一尊雕塑,长久地映照在窗边。
“阿爷,为何还不休息?”韩家小姐发现自己爷爷的异常,便进来劝说,顺手倒了一杯茶,端到老人面前。
“呵呵……”老头看看孙女,居然淡淡笑出来,“余今日遇到一个妄人!”
“不就是那个黄家的‘傻三儿’嘛?!”韩小姐撇撇嘴,神色之间充斥着不满。
“傻三儿?”
“就是嘛!阿爷还记得黄家小姐黄纨否?就是她家铺子里一伙计……这赵山与你说了什么妄言?看你气成这样,何苦与这傻子一般见识!”韩小姐说着话还言犹未尽,见爷爷愁眉不展,便把“傻三儿”的往事添油加醋说给他听,希望她阿爷能解怀。
“呵呵,傻三儿可不傻啊!”三愚先生听后淡淡一笑。沉默半响后,再看着韩思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傻子说的话,有时候可比大多数人更清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