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场景可能是真的,因为潘菊民重新回到站台时仍然觉得胸口隐隐发堵。但同时站在街边的李四却并没有这种生理现象。李四甚至还和潘菊民聊起了家常。你到苏州去吗;是的,你呢;我也是到苏州去的;哦,很好,这很好……萍水相逢的人能这样说说家常话已经很不错了。特别是像潘菊民这样的人,别人说一句,他也就答一句,这样已经很好了,不可能再多,只有可能更少。所以阿三这个人或许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悲观主义者潘菊民站在路边啃馒头时的一种错觉罢了。
潘菊民吃完馒头,重新回到了站台;或者潘菊民手里拿着馒头,一边吃一边向站台那里走去。火车终于意气风发地进了站,潘菊民很快在车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疲惫不堪的面容;在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里,潘菊民还看到了变得越来越小的王五的身影。
外面开始起风了,刮起了落叶,刮小了云彩,王五渐渐变成了天地之间一个可有可无的黑点。
火车上的广播室开始广播了。
东风力量大无穷/吹得迷信连根拔/吹得保守一扫空/吹得落后沉海底/吹得贫穷影无踪……
开始时潘菊民还留意看着窗外素不相识的王五,留意听着喇叭里耳熟能详的歌声。到了后来,他渐渐的既不留意看,也不留意听。他的脑袋随着火车的晃动而不断晃动着,并且保持了这样一种稳定不变的节奏。
而这几乎就是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个场景了。也就是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吧,空间和场景重新用另一种方式得以联接。就在差不多两年以前,在相反方向的那个火车站,在布满灰尘的车窗玻璃里,潘菊民看着远远向他挥手的童莉莉。
也不知道为什么,随着童莉莉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随着童莉莉渐渐变成了天地之间一个可有可无的黑点,潘菊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可能应该离开她了。他想。
或许是因为很爱她。太爱她了。
也或许并不是这个原因。
他没深想。很累。他觉得自己丧失了很多能力。只有这种累是身体内部的东西,他感受得到的。
两年以前,潘菊民的对面坐着潘小倩,因为要暂时离开常德发的缘故,她一直在哭。眼睛都肿了。
但潘菊民一点都哭不出来。他只是觉得累。于是他靠在车窗玻璃上、随着火车晃动的节奏而不断晃动着,很快睡着了。
生活很沉重。而他天生是孤单的--这,就是悲观主义者潘菊民、就是他眼睛里这个世界的主要色彩。
在还没认识童莉莉的时候,每年春天,太湖边的油菜花黄得刺痛人眼睛的时候,潘菊民就会一个人去郊外灵岩山上坐个半天。还是在很早的时候,他妹妹潘小倩跟着他上过几次山,但后来不知怎么她就不再跟着去了。这当中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自然而然就这样了。如同这兄妹两个奇怪的、并没有理所当然的像其他兄妹一样亲密无间,无话不说……他们当然内心是爱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爱得却有点害羞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这是个花粉飘散般轻柔安静的家庭”。没有什么不对的,无论怎么看、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不对的。父母是那么相爱,他们手拉着手去教堂,他们让兄妹两个学习昆曲、京剧、评弹,学习老子和庄子……所有的力量都是和谐的,至少在这个家庭内部是这样。在一个暮春的雨后黄昏,潘先生甚至还让潘小倩从厨房拿了一只小纸盒、一把小扫帚,把院子里紫藤树掉落的花瓣清扫干净。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这个家庭里爱太多了,太纯净了,太恒定了,反而他们兄妹俩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随时要被打破、屋顶随时要漏雨的样子。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这兄妹俩各自具有暴烈的力量。后来他妹妹潘小倩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把它爆发出来了,但他没有。他内心的力量也闪过强光,但慢慢地黯淡了下来,和静水深流的生活犬牙交错在了一起。
当然了,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
但绝大多数人黯淡也就黯淡了,但潘菊民的黯淡却不像是要停止的样子。他一个劲地沉下去了。
有一次,他和童莉莉坐在灵岩山顶的时候,他突然迎风说了这样一句话:“真的,我发现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注定要失败、注定要孤独的。”
这话说得没根没据,没法让人心服口服点头确认。至少那时潘菊民父母健在,恩爱和谐,虽然妹妹坠入情网有点神经兮兮的;父亲的银行暂时也还在正常运转,虽然潘先生从来不像满大街的人那样慷慨激昂、意气风发。
那么,难道是潘菊民发现了母亲埋藏多年的那个秘密?有时潘太太确实会在院子里迎风落泪,伤神感怀,但这几乎也是女人们的通病了。流几滴眼泪算不了什么的,更说明不了什么。鱼流的眼泪消失在了水里,女人流的眼泪也和无处不在的空气相差不多。但潘菊民的这个母亲呵,他是那么爱她,他爱他的母亲,那个被称作潘太太的人。一个幸福至少是看似幸福的家里,母亲的力量总是伟大的--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美好的事情总是简单的、相似的、可以用形象的语言加以归纳总结的。
爱情是什么呢?就是潘先生和潘太太各自坐在餐桌的一侧。
婚姻是什么?就是潘太太终于遇见了潘先生。
那么童年呢?就是幸福仍然呈现块状的那些日子。
最后问一句,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就是潘先生和潘太太在一起,各有所思,各有所梦,彼此相爱,彼此深爱;生活就是大家不问,互相隐忍又时而暴怒;生活就是一只鸟突然说出了人话,又突然死了;生活就是一个人地上呆不住做梦也想着睡到树上去;生活就是终于把爱变成了支撑,这支撑又突然倒了;生活就是两个人充满可能又永远压抑;生活就是潘先生最需要潘太太的时候,潘太太走了,但在潘先生心里潘太太根本没走;就是想要和满大街的人一起笑,并且真的也具有一起笑的理由,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就是笑不出来;就是你哭了我也想跟着一起哭,结果还是各自哭各自的。生活是最乱七八糟、最相互矛盾的--
最毫无规律可循的那种东西,它就叫做生活。
两年以前,在那辆从苏州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潘菊民左手扶着父亲潘先生,右手牵着妹妹潘小倩,他们在火车中部的一个车厢里坐了下来。潘先生和潘小倩的悲哀全都写在了脸上。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最有幸的事情就是找到了与自己深有关联的另一个人。而现在,潘小倩的那一个正站在站台上,他变得身影模糊,越来越小了;而潘先生的那个则正在去往天国的途中,或许都已经到了。不管怎样,现在无论潘先生坐上开往哪里的列车,潘太太都已经离开他越来越远了。
在很多情况下,劝慰其实都是毫无作用的。所以也就沉默。然而沉默的这一个其实内心同样也是怅惘悲伤,只不过当时少有人注意到罢了。他要离开童莉莉了。他应该离开童莉莉了……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要离开童莉莉吗……他太累了,或许他生来就缺乏这种力量,像常德发那样的力量,即便疲乏劳顿,眼睛里还有着隔天或者好多天前的血丝,但仍然能够简单而坚定地对潘小倩说--你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他说不了这个。即便说了他也不相信这个。即便说了就能实现吗,即便说了又能怎么样呢?今天都是那么无常,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呢。
但是世界上仍然还是有那种特别简单的人。女孩子说了喜欢他,要嫁给他,他就朝着人家母亲的遗像跪了下来;等到暂时分别的时候,女孩子哭得像个泪人,说没有你我就活不长了。想想看,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会真的活不下去,很少的,太少了,但特别简单的人就真的信了。特别简单的人非但信了别人的话,而且自己也回上这么一句--
“我知道,因为我离开你也活不长。”
在潘小倩跟着父亲和哥哥去了上海两个月以后,常德发也去了上海,并且找到了潘小倩。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要么没有变化,一旦变化开始,接着基本就是一发不可收拾的过程。一个月以后,常德发和潘小倩在上海结了婚,十个月以后,就在研究“粮食多了应该怎么办”早已毫无意义、所以吴光荣调去国营糖果厂当工会主席已经很有一段时间的时候,就在有些个小夫妻晚上开始做奇怪的恶梦,梦见自己肚子饿呵,真是饿呵,饿得只能两个人抱头痛哭,说现在我们两个里面只能活一个了,怎么办呵?到底是我先把你吃掉,还是你先把我吃掉呵?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潘小倩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厌食症。
这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或许是从潘小倩和常德发结婚半年后的某一天开始的。那时常德发已经不再跟着李彝族研究鸟语方面的事情,而是去了运河沿岸的某一座小城工作。那自然还是一个高级的科学研究机构,并且据说还是高度保密的,所以这小夫妻两个才会有这样的对话--
“你到底是在哪里工作呢?”潘小倩问。
“运河沿岸的一个城市。”常德发回答得结结巴巴的。
“一个城市?那到底是北京、天津、杭州,还是镇江、扬州、苏州,或者淮安和徐州呢?”
“是……南方的一个。”
“哪一个?”
“小倩,这个……我不能说,不能告诉你……不单单是我不能说,不能把具体的情况告诉你,我们那里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谁都不能说,谁都不能把具体的情况说出去,因为这是国家的机密,因为这涉及到我们祖国的利益……”
然而这样的对话要是一个礼拜出现一次,十天半月出现一次,提出问题的那个人难免还是会感到心中忐忑。现在常德发就是一个礼拜回去一次,十天回去一次,半个月回去一次,甚至中间相隔更长的时间。他从一个神秘的不能说的地方来到潘小倩的身边,很快,他就发现了潘小倩奇怪而微妙的变化。
“你去洗洗手吧。”潘小倩看着他,用一种他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眼神。
“把脚也洗洗。”她还是那样看着他。
“你干脆去洗个澡吧。洗过了?不行,再去洗一次……”
她变得不太让他碰她。但也不是真的不让他碰她。就像几年前他们谈的那场同样奇怪的恋爱。他们那样谈恋爱的时候,她最爱他的时候,恰恰就是他最怕她的时候。他的胸口总是狂跳着。他老觉得自己的腿是软的。他怕她,怕她怕得恨不能马上转身逃走,撒腿就跑。有些爱的感觉是怪异的,相悖的,莫名其妙的,但谁也不能否认,那同样也是一种爱。
但这一次,潘小倩的变化却才刚刚开始。
或许是经常看不到常德发的缘故,或许也并不仅仅因为这个,而是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潘小倩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再关照神出鬼没的常德发去洗手洗脚,去彻彻底底地清洗身体,而是不厌其烦地亲自加以实行。为了不让别人听到水声,她把自来水龙头开到最小;她甚至还对自己脸上的几颗雀斑产生了兴趣--如果说,不停地洗手可以把手洗干净,那么,不停地洗脸、用力地搓拧是不是也可以把深浅不一的雀斑消灭干净呢--瞧瞧看,瞧瞧看,现在这个干净得几乎有点肮脏的女人,这个不断把自己弄得青一块紫一块、弄得有点神经兮兮的女人,谁会想到她只是因为起初一个简单的原因呢。这个娇嫩而固执的女人,更年轻一些的时候,遇到一点点事情她的脸腾的就红了,但瞧瞧看,她现在把自己搞得那么脏,那么结结实实的,甚至常德发在与不在这件事情、常德发明天回来吗,后来是不是急着要走这样的事情,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她先要把自己弄干净,彻彻底底地弄干净,那种纯洁的要求,那种永远都弄不干净的绝望(那可真是绝望呵,越来越绝望),那些雀斑为什么怎么洗都洗不掉呢,脸都搓红了,手都疼了,皮肤都搓薄了快破了……
“小倩,你怎么啦?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住……”
是呵,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东西是可以真正控制得住的呢,控制住随便扔在地上的一粒种子不发芽不开花?控制住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不衰老不肥胖?控制住两个天真懵懂的孩子不长大不世故?或者还是控制住一个孤独的人如同春水般涌动的深爱、无助以及难以言明的恐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这不,紧接着,更为可怕的厌食症跟着就来了。
这又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了。我们现在回过头来想仍然会觉得奇怪,而当时的常德发就更是感到不可思议并且心痛万分了。
“小倩,你吃一点吧,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吃吗?“
“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吃,真的。”
“吃了又会怎么样呢,难道你完全都不饿吗?”
“我不饿,真的不饿,我看到吃的东西就害怕,真的害怕极了。”
“小倩你不要这么任性好不好,一个人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再说你真的已经瘦得太多了,你没去照照镜子吗,你瘦得都快像一根黄瓜了……”
一根黄瓜?是的,一根黄瓜。这个关于黄瓜的比喻,或许多多少少还是对潘小倩有所触动的。她犹豫了一下,并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细又长、蔫不拉叽的一根黄瓜?她不美了吗,她确实不美了,她倒是不在乎自己美不美--但是不对,她怎么忘了呢,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常德发才开始的呀,她得在乎常德发看她美还是不美……
她勉勉强强地去厨房吃了点东西--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但同样是在第二天早上,常德发在睡梦里听见有人呕吐的声音。他翻了个身,但是不行,那声音仍然在延续,空气里似乎还有一种酸臭而难闻的气味。他又翻了个身,突然醒了过来。
那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过来的。
呕吐物和眼泪让潘小倩看上去就像一堆被人随手扔掉的垃圾,一根又臭又酸已经完全变了质的黄瓜。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一定……一定要把它们吐出来。”
很多时候,日子总是各人过各人的。很多时候其实谁也帮不了谁,谁也替不了谁,即便夫妻也是这样,兄妹也是这样,情侣也是这样,父女也是这样……自从潘太太走了以后,潘先生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沉默寡言得就像窗外几栋不明身份的植物。潘太太走了,潘先生那颗曾经和植物息息相通的心突然麻木了起来,他突然不认识它们了,那些树杆,树枝,那些树叶,花瓣,那些花花草草,在他的眼里它们变得陌生了,生硬了,他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要干什么了,他失去了一种宝贵而无法言说的能力,他和它们,也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了。
然而生活里有一个习惯,潘先生却非常完整地保留了下来--练习中国书法。
这天早晨,潘先生就心平气和地抄录了一段毛主席语录:
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
写完以后,潘先生又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发现了运笔中几处细小的问题。于是展纸再写:
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