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写于1922年8月10日,最初发表在1923年3月12日的《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上,由于编辑对新诗的不熟悉,误把这首诗当作散文来排印,同月25日才又重排发表。这一年暑期徐志摩离开剑桥大学,启程回国探亲,之后便没有再回剑桥继续学业。这首诗就是初别康桥时所作。
康桥,再会吧;
我心头盛满了别离的情绪,
你是我难得的知己,我当年
辞别家乡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来一秋二秋,已过了四度
春秋,浪迹在海外,美土欧洲)
扶桑风色,檀香山芭蕉况味,
平波大海,开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变了梦里的山河,
渺茫明灭,在我灵府的底里;
我母亲临别的泪痕,她弱手
向波轮远去送爱儿的巾色,
海风咸味,海鸟依恋的雅意,
尽是我记忆的珍藏,我每次
摩按,总不免心酸泪落,便想
理箧归家,重向母怀中匐伏,
回复我天伦挚爱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劳苦,
多少牺牲,都只是枉费无补,
我四载奔波,称名求学,毕竟
在知识道上,采得几茎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几个峰腰,
钧天妙乐,曾否闻得,彩红色,
可仍记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憙楼高车快的文明,
不曾将我的心灵污抹,今日
我对此古风古色,桥影藻密,
依然能袒胸相见,惺惺惜别。
康桥,再会吧!
你我相知虽迟,然这一年中
我心灵革命的怒潮,尽冲泻
在你妩媚河身的两岸,此后
清风明月夜,当照见我情热
狂溢的旧痕,尚留草底桥边,
明年燕子归来,当记我幽叹
音节,歌吟声息,缦烂的云纹
霞彩,应反映我的思想情感,
此日撒向天空的恋意诗心,
赞颂穆静腾辉的晚景,清晨
富丽的温柔;听!那和缓的钟声
解释了新秋凉绪,旅人别意,
我精魂腾跃,满想化入音波,
震天彻地,弥盖我爱的康桥,
如慈母之于睡儿,缓抱软吻;
康桥!汝永为我精神依恋之乡!
此去身虽万里,梦魂必常绕
汝左右,任地中海疾风东指,
我亦必纡道西回,瞻望颜色;
归家后我母若问海外交好,
我必首数康桥;在温清冬夜
腊梅前,再细辨此日相与况味;
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
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
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
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
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
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
故我别意虽深,我愿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倾吐
心胸的蕴积,今晨雨色凄清,
小鸟无欢,难道也为是怅别
情深,累藤长草茂,涕泪交零!
康桥!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
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
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
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
不昧的明星;赖你和悦宁静
的环境,和圣洁欢乐的光阴,
我心我智,方始经爬梳洗涤,
灵苗随春草怒生,沐日月光辉,
听自然音乐,哺啜古今不朽
──强半汝亲栽育──的文艺精英:
恍登万丈高峰,猛回头惊见
真善美浩瀚的光华,覆翼在
人道蠕动的下界,朗然照出
生命的经纬脉络,血赤金黄,
尽是爱主恋神的辛勤手绩;
康桥!你岂非是我生命的泉源?
你惠我珍品,数不胜数;最难忘
骞士德顿桥下的星燐坝乐,
弹舞殷勤,我常夜半凭阑干,
倾听牧地黑影中倦牛夜嚼,
水草间鱼跃虫嗤,轻挑静寞;
难忘春阳晚照,泼翻一海纯金,
淹没了寺塔钟楼,长垣短堞,
千百家屋顶烟突,白水青田,
难忘茂林中老树纵横;巨干上
黛薄茶青,却教斜刺的朝霞,
抹上些微胭脂春意,忸怩神色;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难忘榆荫中深宵清啭的诗禽,
一腔情热,教玫瑰噙泪点首,
满天星环舞幽吟,款住远近
浪漫的梦魂,深深迷恋香境;
难忘村里姑娘的腮红颈白;
难忘屏绣康河的垂柳婆娑,
婀娜的克莱亚①,硕美的校友居;
──但我如何能尽数,总之此地
人天妙合,虽微如寸芥残垣,
亦不乏纯美精神,流贯其间,
而此精神,正如宛次宛土②所谓
“通我血液,浃我心脏”,有“镇驯
矫饬之功”;我此去虽归乡土,
而临行怫怫,转若离家赴远;
康桥!我故里闻此,能弗怨汝
僭爱,然我自有谠言代汝答付;
我今去了,记好明春新杨梅
上市时节,盼望我含笑归来,
再见吧,我爱的康桥!
美文解读
本诗细数了康桥游学经历的点点滴滴,抒发了对康桥如同母亲一般的眷恋,拜献对康桥满腔刻骨的深情。诗中,徐志摩对康桥的情感满溢而出、真挚丰满,这使得文字在表情达意上趋于饱和。与《再别康桥》的千回百转、一咏三叹相比,这首《康桥再会吧》不免有些平铺直述,直抒胸臆了。此诗中描绘了过于琐碎具体的事务和情感,冲淡了诗情。诗人对康桥无尽的依恋与颂扬如同一种沉重的负担,压得想象的翅膀难以飞扬。繁复的词句承载着凝重驳杂的情感,无法自遣。在这首诗中,诗人竭尽所能地抒发了将康桥视作自己生命泉源的情感。此后,徐志摩在各种诗文书写的关于康桥的点滴,几乎都可以在这首诗中探得端倪。
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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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写于1925年5月,最初发表于1925年12月1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后被收录在《翡冷翠的一夜》。全诗描绘了一位有着野蔷薇风姿的女子苏苏和苏苏精魂化生的血色的野蔷薇努力挣扎却无法逃脱被摧残命运的悲剧。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命运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美文解读
这首以描写人物为题的诗,一开篇就交代了主人公苏苏的身份——“一个痴心的女子”,一个如野蔷薇一般风姿绰约的女子。野蔷薇是喜欢阳光的落叶攀缘性植物,它的花语就是浪漫爱情。在东西方的文学作品中都不乏对这种佳卉的抒写。德国大文豪歌德就曾根据一首古代民歌创作了一首著名的诗歌《野蔷薇》。歌德以隐喻的方式书写了小蔷薇奋力反抗却终被野蛮少年摧折的遭遇,委婉地展现了女子无奈的不幸。在徐志摩的笔下,女子苏苏与野蔷薇则是二位一体的存在,保有美丽的丰姿和不屈的精神。这样美好的女子却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夺去了青春美好的生命。
有着野蔷薇丰姿的苏苏如带刺的野蔷薇一般顽强不屈,以满腔的伤悲化生蔷薇。这种死后魂化生为物的手法在古典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望帝春心尚可托与杜鹃啼血的一声声“不如归去”,梁祝也可于坟墓中化蝶双飞。但是,在徐氏的笔下,苦难并没有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亡。虽然化为野蔷薇的苏苏在自然的怀抱中得到了抚慰,但是难逃再一次遭到摧残的命运。诗人一改死后魂灵的大团圆式结局,而描述了苏苏——野蔷薇没有终结的苦难。对于苏苏的轮回的悲剧,诗人虽怜惜哀叹,却也只能报以一声“可怜呵”,遭摧残似乎是痴心的苏苏无可避免的宿命。诗人赞颂苏苏的美好与坚韧,又无力于残酷的现实,眼见着有价值的生命一次次被吞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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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9月,徐志摩南下,在沪杭道上写作了这首念恋陆小曼的诗歌。此诗最初披露于1925年9月9日的《志摩日记爱眉小札》,后在10月29日《晨报副刊》上发表,后被收入《翡冷翠的一夜》。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美文解读
全诗有着叙事和抒情两条线索,前三节每节都是先叙述买莲蓬、剥莲衣、尝莲瓤、品莲心这样的场景,而后借此抒发情感。一个简单的动作,一种绵软的质感,一点苦涩的味道,都能激起灵心善感的诗人心中无限的涟漪。手剥莲衣,眼见江鸥飞过,“我”的思念开始蔓延,含着悲泪却要忍着,却反复念叨“我想着你”。诗人以莲瓤绵软的触感使抽象的“温存”也变得真实可感。“重帘”可以说是古典诗词中用以营造氛围,诉说心境的重要道具。“阶前重帘不卷”,本身就蕴含着些许情怨。重帘的掩映下显出隐隐绰绰的朦胧美,正是那同心的欢恋。如在耳畔盟誓,透露的是身心相许的真爱。莲心的苦涩带来的味蕾上的知觉,使“我”在舌尖之味与心头之味的对照中,更觉心中的苦痛。“我”虽觉得被你害得无法度日,但心中没有怨恨与责备,只是深深地渴望再次相拥。最后一节的直抒胸臆投射出希望与绝望混杂的美丽与哀愁。这一年,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外热恋,使双方都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而更使徐志摩痛苦的是陆小曼表现出的动摇。此诗以巧妙的手法将诗人当时苦闷而复杂的情感真切地表达了出来。
雪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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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诗写于1924年12月30日,并于1925年1月17日发表于《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六期。之后《雪花的快乐》被收入徐志摩的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中,且是全书的首篇。由此可想见诗人对其的喜爱。此诗充分体现了徐志摩诗歌的创作风格和思想情致。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美文解读
1924年,徐志摩结识了陆小曼,两人陷入热恋。这段有违社会道德的关系受到了多方非难和重重阻碍。从创作背景上看,这首诗自然是抒发了诗人对爱情的执着。而剥去恋爱的外衣,此诗有着更丰富的意味。正如胡适在《追悼徐志摩》中所言,爱、自由和美一直是徐志摩单纯的信仰。《雪花的快乐》一诗正是以象征的艺术手法对这种信仰进行了生动的诠释。莹洁超尘的雪花是诗人的化身。这飘摇之物本是浮空而动,在诗中却表达出对方向的坚定把握,拒绝幽谷、山麓、荒街的冷凄寂寥,执意要到“她”的清幽住处。“她”便是诗人信仰的象征。雪花以自身的消亡,到达理想,在消融中获得快乐的新生,成为“她”的一部分。
全诗每节五行,前两行和后三行各自押韵,结构工整。加上“飞扬”与“消溶”的复沓连用,使得全诗愈发朗朗上口,抑扬顿挫。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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