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游历欧洲各城市,沿途祭拜心仪已久的文艺大师,如波德莱尔、伏尔泰、雨果、雪莱、但丁等人之墓。无疑,徐志摩是真心企慕这些大师的,并深深被他们对艺术单纯信仰的热忱所打动。但当徐志摩回顾本国文化时,面对一个“如喘着气的活死人”般的中国社会,怎能不忧心呢?故他以充满热情与理想的文字,呼吁青年们坚守单纯的信仰与天真,找回中国文化的灵性。
徐志摩以“海滩上种花”为题,向听众发表了这篇情绪饱满、极具张力的演讲,从人类文明的高度表达了自己的艺术与人生主张,并着重从中华文明前途命运的角度,热情地号召青年人保持天真浪漫的艺术灵感和积极纯粹的创造热情,在人道的海滩上种鲜花,“花也许消灭,但这种花的精神是不烂的”。卡片上的小孩在海滩上种花,全然因为他思想是单纯的,信仰也是单纯的,而单纯的信仰正是创作的源泉。那小孩并不去想砂碛的海滩,汹涌的浪头会使他白费气力,只顾以一颗单纯清洁的心灵和童真,赞美花的美丽生命。志摩打心底赞美的就是这份“真”。在他看来,所谓的成人,心里只是种种虚荣的念头,到处奔碌,计较成败,失却了那种单纯的执着精神。
作者以“海滩上种花”为喻,形象生动地诠释了上述思想主张,语言澎湃,富有张力,极具表达效果。文中作者所阐发的“艺术求美”,提出创作者需要有为美而牺牲的天真和勇气的文艺主张,能够帮助读者更加充分地理解徐志摩诗文的内涵和意蕴。这篇演讲散文寓理于情,融情于理,语言诗化,思想深邃,自然亲切地显示出作者对灵性的赞美和对现实人生的不满,反映了他真实的人生态度,发人深思。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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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题目,或许很多读者会以为这是一篇有关北戴河海滨的游记散文。实际上作者在首段即说明,这篇散文并不是作者自己在北戴河海滨的所见所闻所感,恰好相反,这是作者在未能亲临的情况下的一次“冥想”,一次思想的旅行,因而颇带有一些“意识流”的意味。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荫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辗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缍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度航海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渺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是他爱取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叫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丁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变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漩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着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美文解读
傅德岷在《中国现代散文发展史》一书中将本文称为“冥想类的散文”,可谓一语中的。本文是作者思绪的涌动,也是情感的涌动,最终表现为文字的涌动,表现为对自我精神世界的剖析。这些涌动的思绪和情感中,有豪迈高亢也有沉郁低吟。结合作者生平也可知,创作本文的时间也正是作者在生活现实和精神思想上深入苦闷之际,而作者以“海滨”作比人生潮起潮落,更显得十分贴切。
本文的文笔也是徐氏笔法。写景状物,空灵挥洒,徐志摩对他珍爱的自然和远村即是这样。他以意写之,如淡墨山水,袅袅如云,物象飘然纷呈。
泰山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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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一篇志景抒情的华丽散文。泰山日出之景,名满天下,诗人徐志摩细腻而浓艳的笔触,则将这胜景的美妙之处描写得淋漓尽致,堪称现代风景散文中的典范。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濛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美文解读
本文篇幅不长,但文字高度凝练,十分精彩。在短小的篇幅内凝聚了徐志摩诗意散文在修辞表现上的诸多特点,正应了众多论者对徐志摩文字“浓得化不开”的评价。在本文中,这种“浓得化不开”的语言却又表现得毫无累赘之感。特别是对日出时色彩美与动感美的描写,生动形象更充满张力。这样的文字的力与美不仅来自作者对眼前之境的感怀,更来自于作者内心中对光明的热切期盼。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文章通篇描写的是在泰山看日出的情景和幻想,欢迎泰戈尔来华只在结尾提到。字里行间,却各有所指。他能把切身的经验感受调动起来,融入一种更有意味和张力的艺术创造,不失为奇思妙笔。正因为此,这篇《泰山日出》比一般平庸的颂词要高明十倍。
山中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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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一篇书信体散文。在这封短信中,徐志摩以一种青灰的笔调向友人介绍了自己在山中祠堂独居的情形,反映了作者当时清冷寂寥的心境。
剑三:
我还活着。但是至少是一个“出家人”。我住在我们镇上的一个山里,这里有一个新造的祠堂,叫做“三不朽”,这名字肉麻得凶,其实只是一个乡贤祠的变名,我就寄宿在这里。你不要见笑徐志摩活着就进了祠堂,而且是三不朽!这地方倒不坏,我现在坐着写字的窗口,正对着山景,烧剩的庙,精光的树,常青的树,石牌坊戏台,怪形的石错落在树木间,山顶上的宝塔,塔顶上徘徊着的“饿老鹰”有时卖弄着他们穿天响的怪叫,累累的坟堆、享亭、白木的与包着芦席的棺材——都在嫩色的朝阳里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