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撬开哑巴那张锁嘴的莫过于一个心理医生,陶传清千辛万苦从厦门仙岳医院请来的心理医生。有一个隐秘的疑问始终在陶传清的心中盘旋,哑巴对任何女人没有兴趣,恰恰跟自己的三个女儿有染,是为母亲复仇呢,还是有不可告人的心理顽疾?请来心理医生的目的,就是要使真相水落石出。
医生本着科学的态度,先到看守所找桃汛,不料桃汛只顾吸土烟,乜着他不置一词。正好劫波在桃源,一无所获的医生调头走访劫波,劫波的嘴像坏掉的水龙头,打开就拧不回去,她一五一十全说了,每一个细节都不遗漏。为了得出更准确的诊断,医生走访了白达,并复印了白达珍藏的牛皮纸封面笔记本。这样,医生心里就有底了。在提审室,医生是这么对哑巴说的:
“无论如何,你是特别的,但肯定不是惟一的。假如我能够从你的身上得出结论,我就可以帮助其他跟你境遇相似的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愿意尽力帮助别人的人,这些我都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了。告诉我,你为什么,为什么只爱陶家三姐妹?”
医生年纪不大,却拖着两道弯弯的长寿眉,眼睛也是那种长长的、窄窄的菩萨眼,让人见了心里得安慰。医生说话的语调与节奏跟警察是完成不同的,哑巴已经很久不曾听过这么柔软温和的话语了,它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伤口,有一种穿透的能力,紧紧抓住了哑巴迷幻的心。哑巴凝视着医生,医生也不躲闪,对视着哑巴。慢慢的,哑巴的脸颊浮出恬静,目光也渐渐转向面若晨霜的陶传清。医生立即领会哑巴的意思,转头对陶传清说:
“校长先回避一下,立伟说话不方便。”
陶传清走了,哑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医生拍拍额头笑了,“你爱她们,你更爱她们唱的《桃花结》。为了这首歌,你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医生缓缓地说,“我想让你了解的是,一首歌不管多么动听,它只是一首歌而已,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一切都是你把你的性能量错误地投注的结果。如果你真正能够意识到,你对《桃花结》的癖好只不过是你自己制造出来的一种错觉,那么,面对现实,你应该可以警醒了。”
哑巴愣在水泥墩上,他不是太理解医生的话。医生走出提审室,把候在榕树下的劫波叫进来。劫波站在一边,唱起了《桃花结》。哑巴的神态微微一震,呼吸有一点急促,但他还是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
劫波唱完,等哑巴变化后的情绪稳定下来,医生说,“你现在可以听到,《桃花结》只不过是一首歌,由歌词和唱腔组成,和性的关系不大。这首歌并没有神秘的地方,是你的幻想把歌神秘化了。”
医生让劫波把歌词念一遍,再把唱腔哼一遍。哑巴咽了一下口水,还是很镇静的样子,一两分钟的时间,对哑巴来讲却意味着几十年的蹉跎。医生挥手让劫波出去,从桌底下拿出录音机:
“我现在重放劫波刚才唱的《桃花结》,你试试能不能一边听一边回忆花季的形象。”
录音带放完了,哑巴摇摇头。医生将录音机塞进钢筋网给哑巴,“我请示过你们所长了,他同意你把录音机带进号房。这样,你没事就听一遍,看看多久之后《桃花结》对你的吸引力会消失。”
哑巴伸手推出录音机,笑了一笑。医生惊奇地发现,哑巴笑起来的面容跟周润发实在是太像了。哑巴拒绝回答,自由联想就不会有效果,医生决定改用荣格的联想测验试试。医生在一张白纸上拟出一百个词,故意把女人、桃花、裙子、山歌、标本、笔记、记忆、梦境、兴奋、秘密等十个词参杂其间。医生将纸和笔塞进钢筋网,笑盈盈地说:
“这里有一百个词汇,请你对应地写出与之相关的词汇来,比如这个挂钟,你可以在旁边写手表,这个火光,你可以在旁边写蜡烛。明白吗?那好,请你配合一下。”
作为诗人,哑巴对词汇有一种职业的敏感,很快的,他就写好了。医生接过来一看,哑巴在这十个词汇旁边是这样填写的:
女人——女孩桃花——爱情
裙子——大腿山歌——桃花结
标本——凋谢笔记——羞耻
记忆——痛苦梦境——重复
兴奋——表演秘密——沉默
医生把哑巴写出的十个词汇用红笔打圈,以示显明突出,叫哑巴反复默诵,牢牢记住。在医生亲切的注视中,神奇的变化真的发生了,哑巴阳光明媚的脸色明白无误地告诉医生,“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一首歌不过是歌而已。”
人的心理就这么奇妙,一件很简单的事被卡住后,那么多年都无法解脱。就像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门,如果找到了钥匙,打开它其实也不难。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一阵风吹得医生的长寿眉慈祥地抖动,他告诉迫切渴望揭开谜底的陶传清和劫波父女:
“确切地说,哑巴没有报复陶家的动机,他的心理疾病分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叫恋花癖,后一个阶段叫恋歌癖。这种性变态通常缘于少年时期的初次性体验,肯定地说,他的初次性体验跟桃花、小女孩、掀开的裙子和《桃花结》这首歌有关。”
医生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复印的图画,“哑巴画了十几张千篇一律的钢笔画,”医生说,“你们看,这个手持桃花跳舞的女孩的年龄大概是小学一年级,好像受到惊吓,值得注意的是,每张画的裙子都高高飘起,露出内裤。还有一点十分重要,这些画不是同时画的,根据墨迹的淡化程度判断,是一年画一张。这说明什么?说明哑巴的初次性体验,缘于十几年前的一次表演观赏。”
劫波发出一声突兀的尖叫,是那种利器划过玻璃的尖叫,让人起鸡皮疙瘩。“是我,就是我。”劫波夺过医生手中的画,激动得声音都变细了,“那是我小学一年级第一次登台表演,唱的就是《桃花结》,大姐教我唱的。那天晚上,每个女同学都穿裤袜,就我家穷买不起。我一只手一束桃花,边跳边唱《桃花结》,我记得天气有点冷,不用开电风扇的,是放音响的电工按错开关,结果打开了台上的电风扇,把我的裙子掀到肩膀上,我手上拿着桃花,腾不空来按裙子,差点急哭了。这件事前前后后不过一分钟,可是记忆犹新,因为我很奇怪,电风扇是从上往下吹的,怎么会掀起裙子呢?”
“那是因为风撞到地板,没地方去了,反而旋了起来。”医生抖一抖长寿眉,沉吟道,“从此后,哑巴离女人越来越远,越来越沉默寡言。据白达说,他每年春天都要采一束桃花放在案头,凋谢了就夹在笔记本中做标本。哑巴见到这些桃花标本时,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性冲动,他通过欣赏桃花标本、进入幻想境界来达到性的满足。可是,当哑巴再次听到客家山歌《桃花结》的时候,他的性导向就由桃花转向这首歌,因为这首歌将他潜伏下来的记忆激活了。这样,听到《桃花结》成为哑巴的操作性条件反射,是他激发性欲的客观条件,只有听到这首歌,才能进行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