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不合时宜。
譬如在热闹的人群里,觉得孤单,想要去握住一个人的手,让他牵着我,奋力地冲出使我惧怕的人群的狂欢。譬如在响晴的太阳底下,打着伞,却突然希望那重重砸在伞上的,不是北方干燥的阳光,而是一场滂沱大雨。譬如我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思绪却飘到久远的存放童年的乡村。
又譬如,在此刻了无雪花的冷寂天气里,我突然想念雪花漫天飞扬的某个冬日。
我已经许久没有回过我生活了20多年的乡村。每年冬天天气最寒的时候,我有时工作值班,无法买票回家,有时干脆将父母接到省城来住,在有暖气的高楼里,像冬眠的小兽,躲避一个漫长的冬天。
那时的我,总是站在窗前,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窗外车来车往的世界。我记得儿时,我也常常这样站在窗前。只是,那时的窗玻璃上,似乎永远都结着一层美丽的冰凌花。它们是洁白的,晶莹的,宛若童话里可以散射出迷人色彩的水晶。我有时会偷偷地打开窗户,在呼啸的寒风里,用冰凉的小手,将其中的一朵,摘下来,而后放入口中。它们总是不等我细细品味,便在我的舌尖上,倏然化掉。但我却可以从这样瞬间的清泠味道里,品到雪花的甜蜜的忧伤。
乡村的冬天,是寂静辽远的。附近小学的钟声,常常在这样清冷的季节里,传得很远。没有了夏日繁盛植物的阻碍,那一声声的撞击,听起来,像是自某个遥远的时代里穿梭而至。这声音祛除了一切的尘埃与杂质,纯净,淡然,如一个看透人世沧桑的老者。而我,就是日日踩着这样的钟声,从十几米远的家里,赶去上学。
如果下雪,我会盼望着学校停课,这样我就可以尽情地到校园里撒欢。我喜欢将一个又一个的雪团,砸到挂在树干上的那口钟上去,而后在它一声声的钝响里,享受雪团溅开去的快乐。我还会在某棵茂盛的冬青后面,团一个只属于自己的雪人,我用两粒煤石做雪人黑亮的眼睛,将从家里偷来的萝卜扮它的鼻子,又把我藏到袖子里的两只饺子做它的双耳,我还会摘下自己的红领巾系在它憨厚的脖子上,而后又给它斜挎上我藏满宝贝的书包。
我总是在有月亮的雪地上,完成我的雪人朋友。是的,我将它当成我的心灵的密友,所以我才肯将我的书包,送给它戴。它总是如此地感动,并用流淌的眼泪,将我的花布书包,浸湿,每每都是母亲,边训斥着我,边在火炉边,烘烤我的书包,还有书本。而我,常常就在她温柔的絮叨里,睡着了。当然会有梦,梦里我与我的雪人,在飞旋的雪花中,在苍茫的大地上,快乐地起舞。但总是不等我停下来,它就被一缕冬日的阳光,带走了。我哭着跑着,要去找它,却被母亲,一把拦下,冲我河东狮吼:还睡懒觉,该上学去啦!
我的红领巾,就是这样,被一个又一个的雪人,给带走了颜色吧。等我将它收起,我童年的梦,也便结束了。那个可以迟到可以旷课可以浸湿书本的孩子,似乎只是一场梦醒,便走丢了她的雪人,还有纯美的童年。
而今我在城市的冬天,听到的不是孩子欢叫着堆砌雪人的呼喊,亦不是阳光下雪人融化的哭泣,或者冰溜子从屋檐下折断的脆响,而是喧嚣的车马之声,或者人在拥挤的街头,连绵不绝的抱怨。我只好把自己关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透过围了坚固栅栏的窗户,想象一下旷野中漫天飞舞的雪花。
后来有一天,我送小外甥去少年宫,途中突然飘起了雪花。他将鼻尖紧紧地贴在公交的车窗上,而后兴奋地朝我喊:姑姑,满天都是蝴蝶在飞呢!他的这一声喊叫,并没有在一车厢的人群里,引起多少的注意。许多人,照例低头发着短信,或者塞上耳朵,听着摇滚,再或在电话里,大声地朝着家人叫嚷。
而我,却是被小外甥漆亮的眼中,那一小片白色的飞旋不休的影子,给一点点地,吸进了那漫漫飞舞的雪花之中。
那个冬日的午后,我被只有6岁的小外甥,从去少年宫学习的路上,强行拉下车去。我们在一个宽阔的广场上,起劲儿地喊叫着,追赶着,彼此用松软的雪球砸着。我的精致的名牌衣服,被飞来的雪球毫不留情地击打着,并发出啪啪地过瘾的叫声。而我的脖颈里,头发中,鞋子里,则被那些从容不惧地、消失掉的雪花,给吻湿了。我用温热的身体,感触着它们冰凉感伤的眼泪,突然间就明白,我从迈入城市的那天起,一点一点丢掉的,原来,不是有雪花飞舞的冬天,不是一直怀念着我的乡村,而是一颗,纯净美好的童心。
只是,与我一样在苍茫俗世中奔波的成人,需要走多久,才能找回那颗被我们漠然遗忘在雪天里的童心?会不会,当我们走到时光如雪一样,落满了头发,才突然间想起,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原本可以在坚硬的外壳之内,保有一份透明如冰凌花般的心境?
就像此刻,我丢掉所有需要应付打点的人情,如此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个冬天里,那些精灵般飞扬的雪花。
与朋友去天坛,在一扇古老的门前欲拍照留念,举起相机,却因为周围来往穿梭的人,挡住了背后的风景,所以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瞬间,给朋友留一份干净的回忆。无奈之下,打算将就拍下一张,当作“到此一游”的凭证。
就在这时,背景里走过来一个瘦高个子的老外,不知道究竟是哪国人,但温文尔雅的风度,还是一下吸引了我,正当我想要按下快门,将他作为风景,一起摄入镜头的时候,他突然快步地朝门的左侧走去。等我拍完了抬头看去,对面已了无他的踪影,正诧异之时,他从一扇门后探出头来,孩子似的朝我做个鬼脸,又报以歉意的微笑,而后便将视线,落在我的相机上。只顾得看相机里刚刚拍下的照片,并没有注意他何时又将头,缩了回去。等我们磨磨蹭蹭地欣赏完,走过门口时,他又从门后探出头来,指指相机笑道:OK?
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躲在门后,原是为我们拍照,腾出一小片洁净的空间,尽管,在这样人山人海的旅游景点,照片的背景上,少了他一个,并不会有多少的改变。但那一刻,看着他温暖明亮的微笑,和笑里真诚的歉意,突然地就被这个异国的绅士,深深地感动。不过是一份细微到不易察觉的礼让,很多时候,我们国人,常会将这样的礼让与风度,在出行之前,便丢弃在行李包的外面,我们以为这样便能够轻松上路,却忘了,予人玫瑰,手有余香,这样温暖人心的细节,在拥挤的人群里,漠然丢掉的时候,那所及之处的一片狼藉,刺伤的,其实是我们自己的眼睛。
又想起另外一件小事,是有一年的夏天,在陌生的北京,因为四处找寻工作,寄宿在一个朋友的宿舍里。因为朋友不常回来,基本上宿舍里就只有我和另外两个女生。一个人奔波在外,已是心力交瘁,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常常会觉得世界坍塌,心内一片虚无。而宿舍里素来言语刻薄的一个女生,恰在我接连被几家单位拒绝之后,丢了一笔钱,且含沙射影地,将怀疑的矛头,最先指向了我。
不是个擅与人争辩的女子,但两个人,还是在视线的摩擦之中,噼噼啪啪地,刮起不快的毛球。是那个女生先发制人,说我寄宿在别人的宿舍,却不懂得守别人的规矩,每天清晨那么早爬起来,扰了她的美梦不说,害得脸上痘痘都跟着频繁;又说既然连房子都舍不得花钱去租,还怎么好意思在北京找工作,回自己的小县城多好。终于忍不住,在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有没有将钥匙,借给他人用的时候,趴在床上,大声哭出来。
不知这样孤单地哭了有多久,只知道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地亮起来,将室内静寂的一切,笼在朦胧轻微的光影里。口有些干,伸手去拿床头的杯子,触到的时候,却觉壁上覆了冰块一样的凉。黑暗中只喝了一口,那沁人心脾的凉爽,便将心内所有的不快,全部荡涤掉。味蕾绽开,我终于品出,那是一杯冰镇的可乐。
抬头,这才看到上铺的另一个女孩,正朝我微笑。窗外人声淡远,蝉鸣渐歇,稀疏的几颗星星悬在天边,月亮的光泽,如此柔美,安静,动人心弦。女孩塞了耳机,但依然可以听见,有舒缓的小夜曲,流溢出来。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个夏日的夜晚,记得那个同居一室的女孩,在我遭受委屈的时候,并没有帮我辩解什么,但却用一杯清凉的可乐,一抹恬美的微笑,无声地慰藉了我无助漂泊的心。
一路行走,正是这样小而又小的花火,一闪一闪地,照亮着寂寞的行程,让我有足够的信心,走在人海之中,执着,坚强,且从容不迫。
我喜欢一切流动的东西,船,巴士,公交,火车,地铁,半空里旋转的飞轮。我在其上,觉出自己像水一样,自如流淌。若是闭上眼睛,耳边有风,或者,更好一些,有一段恰合心情的音乐,温柔地流过,抑或激情四溢,让你的整个灵魂,都跟着飞扬。是的,一段旅程,哪怕再怎么短暂,如果了无音乐,几乎像是天空少了飞鸟,水中没了游鱼,森林缺了走兽,所有本该灵动斑斓的风景,还有附着在躯壳上的飞翔的灵魂,都会脱水,乏味,焦虑不安。
有一段时间,每日都需要穿越大半个城市,从租住的小屋到实习的报社上班。消耗在公交上的时间,常有两个小时。有许多辆抵达报社的公交,但我唯独喜欢其中的72路。公交的司机,是个少言的男人,他最常做的,便是将一个DV的碟子,放入一旁的机子里,而后便安静地倾听歌曲优美的旋律。都是上个世纪的老歌,但放在那样彼此陌生的环境里,却有一种特别的柔软,缓缓地,将车内的疏离,收缩,聚拢。人心间的空隙,就被这样游丝般的气息,慢慢地注满,直至这一段旅程,在一个又一个站牌下,结束,又重新开始。
曾经印象最深的歌,是谢东的《笑脸》。那时关于他身世和生活状况的报道,正是最盛,突然在公交的屏幕上,看到他长满青春痘的笑脸,那样单纯地唱着,有一个衣着素朴的女子,陪伴身旁,MTV与现在相比,拍得略略含蓄,但我还是被这首歌简单的旋律,瞬间击中。我想起十几年前,谢东的这首歌,正红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年少的女孩,有比屏幕上的女子,更年轻更纯净的笑容。毕业的留言册上,最后一页,有印制的《笑脸》的歌词,歌词的反面,谢东傻傻地在蓝天花丛的背景下,冲我们每一个人笑。那时的我,或许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一首即唱红南北的歌手,会落到如此落魄不堪的境地;亦不会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一个不复存在的笑脸,砰然相遇。那样的感慨和惆怅,短短的一个小时的旅程,不足以消散。我记得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人生无法预测的种种偶然和振荡,慢慢梳理清晰。而这段旅程,也因了此首老歌,悄然潜入我的记忆。
半年后,我开始在两个城市间,为了工作与爱情,奔波往返。每个周末,都会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去J城看望所爱的人。所乘坐的那辆车,总会在远离市区,驶入高速的时候,放异国的歌曲。每每都听不懂里面的歌词,但那时而动感时而忧伤的曲子,却让一颗心,生了翼翅,随车飞越绵延不绝的田地和树木。那时的人,在摇晃拥挤又闭塞的车中,而灵魂,却已经飞离躯壳,自由驰骋。窗外一闪而过的孤单的农人,水田里努力向上的秧苗,河面上年久失修的木桥,风中起伏的麦浪,寂寞垂钓的渔者,路旁用力攀岩的藤蔓,天边烧灼般的云彩,所有这一切,都被不知名的歌声,罩上薄纱般轻柔的色泽,在视线里,一一滑过。而暂时无法合拢的爱情与生活,就这样被音乐牵引着,温柔地向前,向前,一直到我向往的幸福的终点。
那是一段焦灼又疲惫的时光,一次次的奔波,常让我对于未来,生出无助和疑惑,但每每踏上旅程,不管是回,还是去,我的心,在音乐里,总会如一朵莲花,睡过之后,打个懒散的呵欠,便又在嬉戏的鱼中,安然绽放。我记得听的最多的歌,是班得瑞的《追梦人》,那样执着又明亮的曲子,常常让我在瞬间,便随了开启的车,勇敢地踏上未知但却坚信美好的旅程。
后来,因为学习,开始很多次地在北京和另一个城市间往返。为了省钱,坐最便宜的硬座,车内嘈杂,不再有人播放音乐,我便用小小的耳塞,将喧嚣的世界,挡在心灵之外。听的,依然是老歌。我喜欢那些历经了时间的歌声,它们在岁月的沙滩上,如一枚枚扇贝,只有懂得的人,才会发现它们隐在壳下的闪亮的珍珠。每一首歌,都是在行前,精挑细选,放入明蓝色的MP3中。旅程,对我,宛若奔赴一个爱人的约会,在这行程中,淡而远的歌声,无声无息流过的风景,小而静的站台,暗夜中闪烁的灯火,车内昏沉的旅人,全都化成一个音符,与歌声一起,弹拨着心灵的琴弦。而那终点处,必有爱人的笑脸,结实的拥抱,或是一杯飘香的绿茶,温情等待着我……
有一天,一个朋友,短信问我,你在哪里呢?我说,我不在歌声萦绕的途中,就在去往途中的歌声里。其实我想告诉朋友,我希望自己是一只飞鸟,时刻等待着飞翔,时刻向往着靠近那大朵大朵的云彩,还有明净的天空;而音乐,便是这将我包容了的云朵和碧空,它们化成无边的背景,却让我的飞翔,变得如此地纯净,恬淡,又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