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与男友,斤斤计较于吵架后谁先开口说话的时候,母亲却将发怒后的父亲,当成自己的第四个孩子,柔声哄劝,逗他开心。当我们为每月谁的薪水,付出得更多,而抱怨对方小气的时候,父母的工资,40年来,从来不分你我。当我们为还在遥远未来的孩子,奶粉的费用烦恼的时候,父母却无私地将半生的时光,都交付给了三个孩子。
而我们所看重的金钱、物欲、房子、车子,在父母的心里,不过是那梧桐的枝杈,不管多么地铺陈横生,终是不能阻挡那主干,参天向上的脚步。而他们一生的相携,就以这样明晰的主干的姿态,映在时光澄澈如水的蓝色背景之上。
一辈子的完美。
她一直对母亲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父亲的活法,颇有微辞的。她也不怎么喜欢父亲,过半百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地任性顽固。脾气暴躁不说,对母亲讨好他似的做的一切事,向来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发几句评论。每每母亲都顺驯地站在一旁,洗耳恭听着,眼里,竟是含着笑的。她当然看不过去,总会像儿时那样,英勇无畏地站到他们中间去,怒目直视着父亲。做父亲的,倒是有几分怯她;但也抹不下面子,求饶,或是说几句温柔的玩笑话,将这场小小的争吵马虎过去。他总是忿忿地“哼!”一声,转身就往门外走。
接下来,便是最让她气愤不过的场面。母亲不顾一切地追上去,拉住父亲的胳膊,当着她的面,几乎低声下气般地求他:“又疯跑到哪儿去?说好了中午给你和真儿做喜欢吃的红烧鱼,怎么又给忘了?”父亲倒是不再往外迈步,却也不会低头看母亲一眼,而是背着手又气哼哼地钻到书房里去,半天也不出来,直到母亲忙活完了,又亲自把他拉出来为止。
她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这么纵容着父亲。她觉得父亲的坏毛病几乎都是母亲一点点惯出来的,因为父亲知道有人永远会跟在身后为他叠被洗衣收拾书桌,为他将要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甚至这人偶尔出门不回家,都会为他提前做好了饭,温在锅里。
她几次三番地“教育”母亲,不要“助纣为虐”,否则哪一天等她这个女儿嫁出去了,就没有人保护她了。母亲每次都眯眼笑望着她,不言语,一副很知足很幸福的恬淡模样。这样的神情让她知道,如此多的口舌,又白费了,下次母亲照样是又要去哄生了气的父亲的。
所以在自己找男友的时候,便格外地留了心,凡是男孩子身上有一丁点父亲影子的,一律Pass掉。这样挑来挑去的,便一晃过了28岁,浪费掉了青春里最美好的时光。一向对她的婚姻不管不问的父亲都生了气,亲自在家设宴,帮她考察一个老战友介绍过来见面的优秀军官。
军官言行举止确实都很得体,事业上也是百里挑一的出色。却在最后与父亲下象棋时,犯了她心目中完美爱人的大忌,竟是在未来岳父面前逞英雄,连个小卒子都不肯让。父亲当然也是不肯相让。看着这样两个臭味相投的军人,她微微一笑,便在心里,又像以往,轻轻将他Pass掉了。
这一次,父亲真的发了火,说你自己都不完美,有什么资格苛求别人?!即便是有完美的人,被你心里那把尺度刻错了的尺子一量,也甭想再完美了!
她一赌气,搬到姨妈家去住。晚上躺在被窝里向姨妈控诉父亲的劣行,没想到姨妈却是微微叹一口气,说:你不知道当年多少姐妹,嫉妒你母亲找了这么一位好丈夫呢。你父亲和他的顶头上司都看上了你母亲,而且当时又是你父亲提拔上尉的考察期。结果他却是宁肯不当上尉,也要把你母亲抢过来呢。他的不肯让,不仅感动了你母亲,还赢得了那位领导的赞赏,提前结束了对他的考察。又有一年他执行任务,一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全身没一块好骨头;在送手术室的路上,怕你母亲担心,他还咬紧了牙,非得和你母亲谎报了平安,才肯进手术室呢。其实,在大事上,为了你母亲,他是坚决不肯对别人忍让半步的。你母亲,其实亦是如此。否则,当年嫁给你父亲的,就是我,而不是她了。
她竟是觉得有些陌生,像在听别人的故事;故事里痴恋着的男女主人公,为了彼此,既会忍让,亦会执拗地坚守,不让别人一兵一卒。让与不让,其实都是为了,能够一生厮守。
在父亲“没好气”地打电话来请她回去的那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原来一辈子的幸福,不在于是否有一个完美的爱人;而是,两颗心,在让与不让组合成的圆里,能否用自己的爱与温柔,宽容地将对方的棱角,环住,永不松手。
惟不说相思。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没有情爱的男人,至少,他从没有在我和哥哥面前,表现过对母亲的亲密。甚至,连关爱都很少有。他总是粗声大嗓,口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强硬。我因此常常很奇怪母亲怎么会看上了父亲,两个人从小就在一个小镇上,彼此看着对方长大,却从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便是后来他们结了婚,父亲都惜字如金,极少对母亲说一些温柔的言语。
有时候我给他们拍照,让父亲靠近母亲一些,他都黑着脸拒绝。他似乎很难忍受这样在众人面前,与母亲相依相偎的时刻,倒是每次母亲,不好意思地捶他一下,微微笑着靠过来。那一刻父亲很有些紧张,总是催促着我们赶紧照,他没闲工夫陪着我们。说完了又偷偷把身子朝前移一移,结果,几乎所有的照片里,都是父亲很伟岸地占据了大半个江山;而母亲,则温顺地站在他的身后,像是他的贴身丫头。这很像两个人在家里的地位,母亲不仅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而且把父亲像孩子一样精心服侍着。我和哥哥一直笑话父亲,说他定是离了母亲就生活不能自理,否则,怎么有什么出差或是去市里学习的机会,他都毫不吝惜地让给了别人?父亲从不理会我们的笑谈,母亲倒时常地替他辩解一句,你爸是舍不得放下你们两个孩子呢。
这个理由我们当然不信,因为我和哥哥都在离他们很远的城市里生活,每次回去请他去住一段时间,他都一脸紧张,死活都不肯;没有他的允许,母亲自然也不会跟我们过去住。直到后来我生了孩子,实在照顾不过来,不得不将母亲接过去帮忙。
那是母亲第一次远离父亲,也是父亲第一次自己独立生活。我以为父亲会说些挽留或是伤感的话,但他从母亲开始收拾东西,到送她坐上火车,都始终是一副神情淡漠的模样。等母亲到了,我担心他挂念,给他打电话,他依然是不耐烦,说知道了,这么罗里罗嗦浪费电话费干吗?
此后我谨记他的教导,没事不浪费电话费给他闲聊。母亲也忙碌,难得抽出空来给父亲说话。我知道即便是他们聊,父亲也照例是习惯性的那几句,所以看母亲在忙,就不再让他说那几句废话,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后就挂断了。
大约过了有一个星期后,父亲的电话就骤然多起来。但每次并不与母亲说什么,就专门给我絮叨,说这两天院子里的花不知道为什么都枯了,养的小狗也没有精神,就连天气都不遂他愿,总是阴雨绵绵。我每次都绞尽脑汁地给他支招,让他试着给花施施肥,给狗遛遛弯儿,没事听听戏曲。他勉强答应下来,但下次又有了新的问题来烦我,说邻居家不知怎么回事,老有噪音,吵得他几天都睡不好觉。还有啊,洗衣机突然坏了,衣服一大堆都不知道何时能洗完。
这样琐碎的事情,父亲每隔一天便会给我诉说一通。我被他弄得心情郁闷,便问母亲,父亲一向是很安静的一个人啊,怎么近来这么能唠叨。母亲听了便笑,说,你爸是闲的。我没注意到母亲说这话时的表情,以为真的是如此,便不再理会父亲一个又一个缠人的问题,每次都拿好听的话应付他了事。
有一天他又打电话来,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我被一大堆杂事搞得头晕脑涨,便忍不住朝他发了急,我说爸,身体不舒服就去隔壁看王大夫啊,你和他不是经常下棋的吗,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非得让我们无休止地操心呢,我和妈已经够累的了。父亲在我这通气话里,啪地挂掉了电话。没过几分钟,父亲又打过来,却是只朝我气冲冲吼了一句话,他说,我身体不好,你们不知道,你妈难道心里也不清楚吗?!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母亲却是叹口气,说,其实,你爸他是心里有毛病,他只不过是一个人孤单,他一辈子,就从来没有和我分开过……
原来父亲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个多月的废话,只不过想让我们明白,他多么希望母亲能回去,像从前一样,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的身边。相思两个字,父亲永远都不会像我们年轻的一代,那么轻易地就说出口。他只肯厚厚的积蓄起来,深藏在心底;而这样用一辈子的厮守酿出的爱,也只有母亲,才能一眼,就看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