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系里一个老师给得意的弟子饯行。他与涵,都被邀请了去。一行人里,除去留校的涵,皆有了很好的归宿,只有他,最终选择了一所西部偏远的城市。他走过去为老师敬酒的时候,老师突然很惋惜地问他一句:我很奇怪,为什么你这次参赛的设计,如此拙劣?他怔了一下,但随即在对面涵慌乱的视线里,笑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发挥失常的时候,我只不过是在关键的时候,错失了而已。那场聚会结束的时候,涵没有走过来向他道别,他亦没有像无数次设想的那样,最后送涵一次。他只是穿过满地的狼藉,走到涵的身边,在一室的喧哗里,低声说:你要好好的,我也会。
他一个人在夜色里走了许久,才看到了那条短信,是一个并不是很熟识的同学发来的,说:想不想知道,为什么你错过了复试的机会,为什么涵能够最终留下?如果不想带着遗憾结束你的这场爱情,那么就发短信过来。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回复过去:如果你尊重一个人心里对这份爱情的依恋与不舍,如果你也曾经这样深地爱过一场,那么,请不要告诉我真相;因为,有些秘密,我宁肯不去知道。
他知道,这不是欺骗自己。他想要的,不过是许多年后,一场不含丝毫杂质的初恋的回忆。而那秘密,就让它在岁月里,远远地,朽掉吧。
爱有尊严。
她考入大学的那一年,父亲病逝;家,一下子便难以继续。素日里最喜读书的二妹,为了她和小妹的学业,很坚决地退了学出去打工。体弱多病的母亲,亦瞒了三个女儿,帮人洗衣挣钱养家。
她终于一咬牙,在同系一个男孩子的猛烈攻势里,站住了脚,转身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样的妥协,换来的,不仅是人前的风光,还有,一家人负担的减轻。那男孩子家出了名的富贵,替二妹和母亲找份清闲又舒适的工作, 易如反掌。
她本来打算让二妹继续读书的,没想到小丫头却是执拗,说什么也要为母亲分忧。她觉得惭愧,只有在这份勉强为之的爱上,多加一些砝码,以便使之牢固、再牢固一些。
因为她与男孩子不在一个城市,所以放假的时候,便不再回自己的小城,改回男孩子的城市,与母亲和二妹团聚。住在异乡租来的房子里,总是让她觉得有种寄人篱下的落寞和孤单。可是看着母亲和二妹挣钱不必那么辛苦,小妹亦可以安心地读书,她的心里,还是会觉得自己的这种付出,是值得的。
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不爱这个男孩,却会为了他,在人前做出千依百顺的乖巧模样。而且,将另一个其实自己深爱着的男孩的情感,批得体无完肤,直至那男孩再也不来“骚扰”。但却依然是小心,只因那富家男孩的父母,对她的家人,有种近乎冷漠的客气和不屑。尽管,他们会为了讨好自己的儿子,对什么都不吝惜。可是虚伪的热情,还是看得分明。为了这个家,她一低头,只当没看见。心,却在他们骄傲的视线里,微微地颤栗。
她这样小心翼翼地全力维护着,还是时不时地有矛盾凸显出来。当然话都是故意讲给她听的。说她的二妹偷懒,又倚仗着她这个大姐的面子,对同事们蛮横。又说她母亲把自己女儿做了筹码,对老板提种种过分的要求。还说她实在是个厉害的女孩子,拿捏住男友的七寸,自由地为自己还有家人服务。
这样伤人自尊的话,每每听到了,她都是微微一笑,便强行忘记了。事情的真假,她从不会去找母亲或是二妹来核实。她只是装作不经意地,在向她们“汇报”完她与男孩子的幸福进程后,提醒他们一句: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有些事,还是忍忍好。母亲和二妹,在电话那端,总是稍稍地沉默片刻,便找别的话题岔开了。
后来有一次,男孩当着她母亲和二妹的面,习以为常地,朝温柔言语的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她已习惯。一旁的二妹,却是嚯地站起来,说:你别以为,穷人的爱情,便是卑微,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和你们家里的人一样,是有不可侵犯的高贵的尊严的!
养尊处优又被宠爱惯了的男孩子,几乎是惊骇,忿忿地摔门而去。欲踏出门去追的她,却被一向活得谨小慎微的母亲,给硬硬地拉住了。
这才从几乎泣不成声的母亲口中,得知,为了她的这段爱情,其实母亲与二妹付出和忍受了的,远比她多得多。甚至为了她的幸福,他们连男孩子父母的挖苦与讽刺,都默默咽下了。是男孩子不耐烦的一个手势,让她们明白,他们用尊严换来的这份幸福,原是并不长远和牢固。她的17岁的二妹,才勇敢地站出来,将这层虚幻的面纱揭开了,护住她淡漠掉的尊严。
又回到父亲病逝后的那段困境,可是她的心,却不像昔日,那么惶恐和无助,希望瞬间找到一个遮风蔽雨的港湾。因为,是母亲和二妹让她明白,爱与生命,惟有不失尊严,方能走得踏实,自如,且骄傲不羁……
离婚男女。
一次在民政局,遇到一对离婚的夫妇。
一定是男人先提出离婚的,想必女人也曾大哭大闹过,但男人决心已下,所以定力极强,犹如一株松树,屹立在她对面的山上,她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将他改变了的。所以男人几乎是在民政局还没有上班的时间,就在门外等着了。待到时针指到了九上,民政局的办事人员还没有坐定,男人便迫不及待地将所有必经的程序都详细问了一遍。
男人的声音坚定,从容,又透着胜券在握的淡淡喜悦。对面的墙上写着劝慰伤心人的诗句:聚散离合总关情。但对于男人,则是多余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从男人与办事员的对话里,我得知他是个从一家事业单位辞了职的小商人,自己经营一家商铺,算不上好坏。而女人,则是无业的家庭主妇。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大学毕业。这本应是一个安稳的家庭,在一艘不大的船上,走着人生的航线,并没有触礁沉船的意外,却在风和日丽的航行里,出了事。并连最后一点修补的希望,也没有了。
男人很快地就填好了每一张表格,只等着女人到来,签上自己的名字就可。这样的全权代理,或许在他们的婚姻模式里,已经执行了很久。他将生活里的大事小情,都一一打理好。他在下岗的最初,没有人安慰。他拼尽气力挣着生活,犹如在下班高峰期的公交车上,去抢一个位子,却无人看得到他的辛苦。那个在登记处一同出发的女人,渐渐就被他落下,成为幕布上,不起眼的一块褪了色的点缀。
女人是在半个小时后,才姗姗来到的。果然印证了我的想象,与男人的干净衣着相比,女人几乎是可以用邋遢来形容。那一头蓬乱的头发上,藏着星星点点的头皮屑,有一些,还散落在颜色晦暗的肩头。他们应是年龄相当的夫妇,看上去,女人却比男人,大了至少5岁的模样。男人来离婚,还工工整整地打了红色的领带,不知道的,看他西装革履的装扮,倒以为他是去走廊对面另一个隔间内,办理结婚的。
彼时我看到隔壁的照相处,有一对年轻光鲜的情侣,在拍摄结婚证上的双人照。两个人的幸福,将小小的照相室,充溢得满满的。连站在门口无意中瞥见的人,都觉得嫉妒。而女人,就这样站在旁边,等着拍摄离婚证上的单人彩色照片。男人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女人却还是忘了带。或者,不是忘了,她向来有将生活,弄得一团糟的本事。照相的那一瞬间,女人依然是蔫着的,眼睛里毫无光彩,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向身边的一切,臣服的样子。摄影师对了这样的人,也被传染得潦草起来,只在镜头里匆忙一看,便按了快门。
女人至始至终,都话语很少。但却用一种特别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她的鼻子,总是在让人厌烦地抽动着,似乎是有鼻涕,流了出来,快到唇边了,又觉得不妥,鼻子一吸,又回去了。这样来回抽动的声音,连效率不高的办事员都厌倦了,便不肯再说话,只迅速地将手指移到需要女人签名的地方,那手势,有驱赶来客之意。
女人的懒惰,当是由来已久。久远到连她自己,都忘记了曾经有过的新婚时的羞涩与洁净。那时他们一同行走,一个撑船,一个划桨,船在江河之上,悠然前行,是别人眼里,很美的风景。后来的一些大大小小的风浪,逐渐地将两个人分散。男人有了更大的船只需要指挥,女人却是固守着那灰旧的一艘木船,懒散滑行。甚至,连浆也不划,听任风浪的吹打,直到一日抬头,看见男人开着大船向她驶来。只是,他不是来接她的,而是向她做永久的辞别。
民政局的走廊上,贴着塑纸的指示箭头。红色的指向结婚处,蓝色的指向离婚处。两条线长长地并行着,从一楼直到二楼。犹如启航时亲朋送上的红色的腰带,将两个人拴到了一起,却还是在那蓝色的苍茫的大海之上,最终分开,各自撑船行走。
那被丢弃的女人,只知道暗自哭泣,却不知道被另一个给无情地落下,原本是自己行得太慢,将他给弄丢了。甚至到这离婚处,一切手续办完的时候,他连为她扶一下厚重玻璃门的最后一点情谊,都没有,便砰一下将门松了手,急匆匆下了楼。
这一扇门关上,便将他们,在这喧嚣的尘世,永久且彻底地隔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