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征让大兵将身上背的炸药分给了我们几包,刘小贵叫一声:“跟我来!”便钻进灌木丛,向沼泽方向奔去。我们背着炸药跟了上去,也顾不得树干抽得脸上血痕累累,蚊虫扑面而来。
也不知奔了多久,我们又闻到了那股沼泽的恶臭。刘小贵掰了根树条子在手上,说:“前面有鳄鱼,你们跟在我后面!”
蒙蒙的天光下,果然有些黑树桩一样的鳄鱼躺在我们的战斗机旁,似乎在等待一顿美餐。刘小贵从地上捡起几块石头,猛地向鳄鱼半睁的眼睛打去,那些鳄鱼闷吼着,节节后退,尾巴飞扫,居然将一些小树刮断了。
“快上机!”刘小贵叫了一声,径直奔到那些鳄鱼面前,树条子向最前面的那条鳄鱼的眼睛里戳去,那只鳄鱼低沉地吼叫一声,忙往沼泽地爬,其余鳄鱼大概是闻到了鲜血味,都追着那只鳄鱼下了沼泽。
我们趁着这个时机,撩开飞机上的掩体,打开座机舱。刘小贵奔到我这边,跳进了座机舱,急口说:“大雾快散了!”于是我们赶紧沿着沼泽边缘滑行,一时间泥泞乱飞,战斗机掠着树梢冲天而起,向刘小贵指引的方向飞去。
飞了十来分钟,前面忽而开阔起来,远处一座山峰被大雾缠了山腰,山头上竟是光秃秃的,没有绿意。
“七号地堡就在山头上!”刘小贵叫道,“地堡的防御工事几乎都是山石,所以现在看不清楚!”
我一拉杆,战斗机飞速爬升,等到可以俯瞰山头的时候,刘小贵指着山腰道:“彭队长已经到了!那是他们抢夺的鬼子刺刀的反光!”
“哒——哒——哒——”留守的鬼子发现了空中的飞机,机关枪扫了上来。不一会,高射炮的声响也传了上来,弹药在空中掠出诡异的弧线,我们拼命地爬升,向不同的方向散开,准备分散攻击。
鬼子几炮弹上来,我便已知道他们只有两门高射炮,我算了一下高射炮弹的空中死角,从西南侧猛地滑翔而下。
我闪避着流弹,猛地一拉操控杆,飞机头下尾上,一个“倒拔云”扎了下去,就在“鲨鱼”距离地堡的一个高射炮口十来米的距离时,电光火石间,我启动发射按钮,一梭子子弹扫进去,一阵狼烟奔突起来,估计是鬼子存储的炸药被点燃了。
“鲨鱼”以倒“8”字扶摇而上,下面“轰”一声巨响,地堡被炸了一个大口子,高射炮的轮子飞向了悬崖。
那些机关枪和那挺高射炮一时间都指向了我驾驶的战斗机,我感到机翼颤动了一下,显然被子弹咬住了,我忙偏离山头,飞速脱离鬼子的射程。
下面的游击队看到了那个缺口,发动了第一轮的冲锋,然而鬼子的火力实在猛烈,尤其那一发高射炮,每一颗炮弹轰炸的地方都飞起几具尸体,他们很快被打压下去,那个炸开的洞口成了游击队的坟墓。
我在空中飞着,眼看着他们第二轮、第三轮的攻击都被打压了下去,而此刻大雾已渐渐散去,再拖下去,鬼子的大部队一到,游击队就有全军覆灭的可能,我心下一横,一个极度冒险的计划浮出脑海。
我从机舱顶上拉下降落伞,递给刘小贵一副,说:“背上它!”
刘小贵一脸惊慌地看向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怎么?你——”
“我跳你就跳!”我系好降落伞,拉动操控杆,向子弹横飞的地堡上空飞掠而去。
张乐平他们也已飞离了地堡的火力范围,见我硬闯上前,忙在对讲机里叫道:“队长!”
“掩护我!”我已经攀升到了一个高度,调整了战斗机的方位,又一个“倒拔云”俯冲而下,机头在空中打出一个弧度,径直撞向那个火舌乱喷的高射炮炮口。
“跳!”我一脚蹬开座机舱,跳了下去,几颗流弹从我后背呼啸而过,将降落伞的绳子打断了几根。
“啊——”刘小贵在我头顶惨叫了一声,一颗子弹咬住了他的腰。
我们刚刚打开降落伞,我的“鲨鱼”就像一枚炮弹似的撞进了那个高射炮炮口,“轰”一声惊天巨响,连空气都震动了一下,一时间火焰冲天,砖石横飞,“鲨鱼”断裂的尾翼像个陀螺一样旋转着在坠落。
“冲啊!”彭征把枪对着硝烟升腾的地堡一指,那些游击队员奋力冲了上去。几个鬼子全身冒着火焰,鬼哭狼嚎地奔出地堡,却被游击队员一一点射了。张乐平对着地堡的口子又扔了一包炸药,随后战斗机向我飞来。
我飘落在山腰上,降落伞挂在了一棵刺槐上。
我用防身匕首将系在身上的绳子割断;刘小贵落在了悬崖边上,险些坠崖,他惊惶地从降落伞里拱了出来,一只手按住腰上的伤口,拖着降落伞向我走来。
我拿匕首割断了他身上的伞带,又拿布条包扎了他的腰,搀扶着他向战场而去。
空中,张乐平几人驾驶的“鲨鱼”正猛烈地射击着;地面,游击队已经基本控制了地堡,一些鬼子举着白旗出来了。
我走到彭征面前,说:“彭队长,让这些鬼子开道,我们穿过毒气带,去救俘虏!”
彭征却皱起眉头道:“鬼子的大部队快赶到了,如果现在不撤,就要被赌死在山头了。”
我重重吞咽下一口唾沫,说:“你给我一个能闯过毒气带的鬼子,我一个人去救!”
彭征拿掌根按了按脑门,呸口痰道:“妈的,今天就守在地堡了!二队、三队,将俘虏捆了,带进地堡,迅速占领各个火力点,密切注意山下的动静!四队,跟我去救自家兄弟!”他走到那些打白旗的鬼子面前,居然用日语问了几句,里面走出来一个鬼子,领着我们向地堡下面走去。
鬼子的地堡由于是凿山而居,比滚龙坡的暗堡简单得多,但几乎每道门上都有石锁,而且严丝合缝,毒气带就藏在第三道门后。那个鬼子从隔离层的石头下取出一只铁箱子,里面摆着十来个毒气面罩,每个俘虏都是戴着毒气面罩进入的监狱。
毒气带里飘浮着一股绿色的气体,不知是什么毒气。过了毒气带,又是一个隔离层,地面摆满了吸毒的木炭。鬼子拿钥匙开了石锁,又关上石门,这才摘下毒气罩。一股人肉腐烂生蛆的味道和痛苦的呻吟声传了出来,我皱一下眉,忙将刚摘下的毒气罩戴上。
那是我见过的最不人道的监狱,十来个人关押在同一间窄小的监狱隔层,每个人几乎不能平躺着睡觉,每道隔层前都有一个石槽,里面是腐烂的糠米和坏红薯以及一些菜根。
那些瘦得只剩下一张人皮的俘虏看到游击队,顿时哭爹喊娘起来。鬼子拿钥匙将牢门一间间打开了,我问了几个俘虏,得知这里确实有一间牢房是关押国民党大官的,忙奔到那个牢门前,里面却只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让鬼子开了门,将那个要死的人摇醒了,我惊喜地发现,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华侨的儿子钱爱国。
“我们来救你们出去,鬼子投降了!”我将他搀扶了起来,大声说。
他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好。”
“他呢?齐学启将军呢?”我忙问。
“他,他早被鬼子转到仰光监狱了,这里关的大官都死了,我也快死了。”他神志恍惚地说着,身子都站不稳了,我只得将他背了起来。
我们在地堡守了一夜,饱餐了鬼子准备过冬的风肉、烈酒。子夜时分,几个鬼子的密探爬上山来探听动静,被埋伏在壕沟中的狙击手爆了头后,山下的鬼子就再也没有了动静。我喂了钱爱国一些酒水肉食,念着还在空中巡逻的张乐平三人,心中一阵的愧疚。第二天一大早,三架“鲨鱼”返回山头,带来了一个消息:鬼子的大部队已经撤退,驻扎进了别的地堡。彭征带着游击队押了鬼子俘虏下山,把能拿的都拿了,将地堡炸得稀巴烂。
我们带上那个钱爱国和几个国民党官员返航前,彭征将几支被缴获的枪赠给了我们。我将穿了鬼子衣服的刘小贵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贵,你是救过我们命的!我给你留了个位置,你现在就可以跟我走!”
刘小贵却咧嘴一笑,抚着腰间的伤口说:“李哥,你还不知道吧,我刚刚入了共产党!说真的,李哥,眼看鬼子就要被打出咱们中国了,你觉得国共会不会和平相处?”
我叹息一声,沉声说:“怕是会……”
“你说的是真话。”他点头道,“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入的国民党吗?只因为蒋介石要剿共,我是在那时被强行征兵的!我在克钦山亡命的头一年,活得生不如死,幸好后来遇上了这帮游击队,他们是真心为老百姓的,我一直想投他们,直到昨天晚上,彭队长才让我在党旗面前宣了誓,我是红色的了。”他言语间很是兴奋,那眼神我见过,胡冲就常常有,那是所有有信仰的人特有的眼神。
三架战斗机载着十来个人,掠过苍茫的原始森林上空,沿着驼峰航线,向云南返航。我后来才知道,坐在我们飞机上的那个病怏怏的钱爱国,他的父亲为了救他,将亿万家产转给了四大家族的宋氏家族。
而那个我们没有救到的齐将军,早已被转关在仰光中央监狱俘虏营。就在我们奔赴克钦山的时候,汪伪政权曾派陆军部长叶蓬赴仰光劝降,遭齐将军严词拒绝。1945年3月7日,齐将军在狱中被汉奸行刺,于13日去世。冯玉祥将军曾在诗中赞颂齐将军:“还有将军齐启学,宁死不屈世惊叹……壮烈足称中华魂,光辉史册万万年。”
我们这次任务虽完成了一半,但蒋介石得到了不小的经济利益,上面不久决定给我举办一个庆功会,重庆那边甚至派出专机将我接了过去,由“小诸葛”白崇禧亲自颁发“一等复兴勋章”。每当看到那枚勋章,我想起的却是那支不怕死的滇西共党游击队,造化真是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