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笑,说“我好想吃小闸镇的山东煎饼啊”。于是我们晃晃悠悠去买早餐。她说:“加两个蛋,多点甜蜜酱。”后来,我常常在一些困势懵懂的瞬间,想起她说这话的声音。而后我觉得那个时候,林玮质是爱我的,我也爱她。
但我从未觉得她是我的,这和我与其他女孩在一起完全不同。在林玮质面前,我甚至从来都不知道我应该要怎么觉得才好。第四天,我们还是没有热吻。我只是牵着她的手,直到要穿过马路去学校的刹那,才缓缓松开。她掰掰我的指尖,3天前它曾掠过她身体的许多地方。尚来不及记忆,粗略还是美好的,但理论上,它已经犯了罪。
之后的一个月平静而感伤。我们都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她渐渐恢复抱怨起家事的热情,而我也佯装忧心忡忡地告诉她,其实我母亲的精神状况越来越糟。但她似乎对我的困扰完全没有兴趣,而是偷偷告诉我,王乔夜里睡觉时,她听到了她床上的奇怪声响。
“她以为我睡着了,但我有时会等她。”林玮质见我没有默契的反应,顿了一顿,又补充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而且我觉得她很灵的,嘿嘿……”她诡异地笑笑,那是她拿手的表情。那天之后,她才愿意同我说这些私密的话。虽然我不知道二者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关联,但我没有反应,只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是表示赞叹,还是流露鄙夷。可那并没有什么不好,我是说王乔,虽然从她的脸上我
的确看不出来丝毫欲望的端倪。
“我还看不出来我爸妈能生出我呢。”我对林玮质说道。但在我心里,王乔是个好女孩。她和林玮质完全不同,我是指性情,虽然林玮质也不坏。
在林玮质的口中,王乔的形象是善良的、沉闷的。她尽力维系着家中复杂而微妙的关系,是所有隔阂的填充物。但我对王乔的印象是极遥远的。永远是在那个路口,她静静地折向另一边,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学校走去。即使在她们离开以后,每当我再次路过那里,都能想起她的样子,就仿佛倒带一般,一遍又一遍,以同样的表情、速率低头向前走去。
我从没有同她讲过话,不知她会不会说起我。但我们也曾算是心有灵犀。
林玮质还曾问我:“你说王乔有没有跟别人搞过?”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
“那你们男的是不是能看出来女人有没有被搞过?”
“我们男人看不出来。”
她听到我的回答,突然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竟然笑得仿佛瞬间活过来了一样。
“那么,你想跟她搞吗?”她又继续瞎问。
我摇摇头。
“你撒谎!”
我心一凛,但她随即又说:“你要是听到她晚上的声音,你会想跟她搞的。”
“神经病!”我必须顿住这个话题,以免林玮质向更脱轨的方向驶去。其实我也很想问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她姑父。但我不敢问,因为我没有自信听到那个直接的回答。而她又是如此直接的女孩。
我在想,如果一切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和林玮质在一起,也许会考同一所大学,长大后结婚,也能看着王乔结婚。王乔的父亲会把她女儿的手交给另一个男人,以至于她的夜晚不会太过漫长。而林玮质的父亲也会把她的手交给我,我一定要带她离开那个古怪的家庭。
我一定要带她离开那个古怪的家庭。这曾是我内心中数次涌起的强烈愿望。
虽然如今看来,我的家庭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父亲在林玮质出事后的表现,使我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我所熟知的一切产生了重大的怀疑。说怀疑也不准确,更恰当的描述,是彻底的失望。我想,我父亲那时甚至称不上是“表现”,而是“嘴脸”吧。但他对于林玮质的藐视,却不是针对她个人,而是源于他长久以来对于女性的根深蒂固的轻蔑。在那时,他与女学生的私情已是昭然若揭。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女人前赴后继地爱他,而他根本就不爱女人,这又不难察觉。他孤独,大抵是源于自恋的缘故。但他不会轻易离婚,因为事关声名。能得到一个猖狂的自恋者的爱,或许能令那些可怜的女人们痛心又得意。你知道,女人就是这点贱。
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他那样的人,真的不希望。虽然我正走在与他的人生极其相似的道路之上。还走得比他轻松,比他潇洒。我知道,他有今天的成就极其不易,他不过是个农村人,如今却每周末都在电视上眉飞色舞地对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品头论足。他与我的母亲结婚,也许并不是爱的篇章,而仅仅是奋斗的注脚。至少他在进入我外公家之后,立马平步青云。他不是个正人君子,差点和自己的学生结婚,却因顾虑别人利用他的权势而作罢。那之后,女人们想要得到他的婚姻,机会更为渺茫。他憎恶贫穷,却又极欢喜分析穷人的心理,因为他曾对此无比熟悉。他甚至曾经揍过我母亲,因为他怀疑她与我的音乐老师私通。我想那压根是捕风捉影,但我却让我记住了他狰狞的脸,嫉妒当口,他成了词穷的恶棍,再丧心病狂也不过是重复着一句:“他有什么好!他到底有什么好!”
而我真正开始细心观察他,的确是在林玮质出现之后。因为在这之前,我对父亲的交友圈并不关注,我也从未怀疑过他的人格。我只是觉得他与我母亲失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为此感到悲伤,却无能为力。但林玮质离开以后,对父亲身上阴暗面的挖掘几乎快要扼杀我对于这个家庭残存的全部期望。
就在眼前,相距不远的上周,我家还曾接待过一个父亲大学时的同学。那日造访的中年人手提烟酒,面色衰败,衣着质朴。是我给他倒的茶,但我隐隐觉得,兴许又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从外观上看,你绝迹难以判断此人会与我父亲同龄。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登门通路的,而纯粹是一个叙旧者。从他断断续续的追忆中,我似乎见到了20多年前那个质朴、好学的父亲。可这实在令人陌生。
这奇怪的来客战战兢兢地坐在我父亲的面前,带着虚弱的勇气,仿佛在从容地杜撰。
他颤颤地递烟给我父亲,父亲礼貌地推开了,却顺手熟稔地用榉木片缓缓点起一支雪茄。
“老赵……我这次来,是因为我病了。”我看到父亲眼睛一亮,却冷冷地打量他。
“但我不是找你借钱,我知道自己的病对任何人都是拖累,只是,哪怕真的要走,我这辈子有一件事,始终没有想通。20年来,我一天不曾睡得踏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句实话。”
“什么话?”父亲问道。
“那钱不是我拿的。”
“什么钱?”父亲问。
“你说你丢的学费和生活费。虽然那整个下午只有我在宿舍,但我真的没有拿你的钱。”他直直地瞪着我父亲。
我父亲先是一愣,转而又笑出声来,“好啦!没事啦,都过去这么久了,我都不记得了。”父亲仿佛骤然想起了什么,他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却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
“你知道,当时学校说,如果我不承认是我偷的钱就不
让我毕业了,可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在读书,我的妹妹初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我不能不毕业啊。”
他的眼神越来越锋利,直至连我都开始害怕。我屏着呼吸,竟然觉察到有一股阴湿的霉味刁钻地蹿入鼻腔。
“噢,这位是我太太。”我这才发现,我母亲竟然悄无声息地踱了出来。那人失神地打量着我母亲,艰难地点点头。
“你在找什么啊?”我父亲温柔地问她。我可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
“有一股味道呀!”我母亲无力地抱怨着,带着衰老的娇嗔。她缓缓在客厅转了一圈,又转回房间。期间,还向着那个陌生人好看地笑了一记。
“……我承认了,但这不是事实,老赵你明白吗。20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天。我知道你也不容易,那是你父母一年的收成。但我真的没有拿过,没有拿过啊。”
那人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肩膀徐徐开始颤抖。我看见父亲猛地吸了一口烟。除此之外,面不改色。
“我本来可以留在上海的,但因为这个事,没留成。我去了广州,本来可以拿到一个重要的职位,那样的话我也许早就结婚了。可是突然就没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就是这个该死的处分。你知道,20年来,我一直都做梦,梦见你突然告诉我,这钱我找到了,不是你拿的,不是任何人拿的。我一直在做梦。可是事实上,即使赔出了这些钱,也不能代表真是我拿的……你能相信我吗?我这辈子,都栽在这件事情上了,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通。”
父亲配合地点点头,又遥遥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令我周身寒冷不已。可烟雾升腾,我看不清他确切的眼神。在那样的场景之下,我无法通过语言再作任何渲染,因为我心里一片空白。
那人走后,父亲对我说:“你看,爸爸这个年纪的人,竟然已经开始生癌了……唉……兔死狐悲啊。看来我也要去查一下身体。”
“你知道我们经管院的老刘啊,才59岁,就走脱了,可惜啊。所以说,健康还是第一位的。”
那个老刘,多年来一直是我父亲的宿敌,曾经斥责我父亲论文抄袭,但父亲没有容许他将事情闹大。父亲还刻意强调了“经管院”,其实老刘早就去了老干部处。当了处长。那是学校里最不着调的处长。
“你后来找到钱了是吗?”半晌,我问。
父亲朝我抱歉地笑笑,却说:“没有啊,怎么会。”可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抱歉,从没见过他如此地笑。
我不恨他。因为他是我父亲,父母是没有错的。在许多事情上,他避重就轻着,只是尽力想要维护自己,顺便维护我,当然这本质上没有什么差。相形之下,他在事业上的手段更为毒辣。但我并不怕他,因为他正不断变老。我想他一定会有失势的那天。对此我深信不疑,但我只有等,我总不会去亲手伤害他。
我只是希望他能对我母亲好一点。不要再逼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我甚至希望他能另有女人。但你知道,有些事情我压根就插不上话。
其实我对父亲也不是完全没有温暖的印象。记忆中我最欢喜的,莫过于随父亲回老家探亲或是过节。至少在那时,我可以看到他操着土话,游刃有余地穿梭于我极端陌生的人群中。那是与他在上海截然不同的样子。面对那些面目褶皱、苍老的乡亲,他会表现得异常热切,虽然这热切中包含着只有我能读到的轻蔑。那是不知从何时起就痴缠他的顽疾,我不知道他是从何时习得的,但如今早已病入膏肓。
从前听我母亲说过,父亲早年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作为外公学生的父亲当年从来不曾表现出超越于“谦卑”之外的一丝一毫野心。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想象,岁月可以将一个人磨蚀成怎样的形象。反正如今是再难以分辨,他那些迥异的面目,究竟是因为虚伪,还是因为流变。
坦白说我父亲对我母亲并不好。他不爱她,或许他结婚时的处境,尚不足以闲暇到去思考什么是爱。他出身低微,却少年敦敏,深得师长喜爱。他只身一人到城市求学,帮过他的人无数,他如今也悉数重谢。除了我母亲之外,所有人都恭维他知恩图报。但当他攒到足够的资本解放身心的时候,已经有了我。他将我视做骄傲的投资,不遗余力地栽培我,而如今,即使他看起来对于我的处境十分满意,间中也夹杂着些许得意:我到底是,始终没有超越他。这是他乐于看到的。
我的外公外婆死于退休前旅行中的泥石流。父亲悉数继承了赔偿款,那其实也不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但我母亲骤然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我想她的抑郁从那时起就从未好转。当然,我母亲对金钱毫无贪念。因她一生都没有受过穷,那是她唯一的福气。可她又是追求精神幸福的人,于是输得更彻底。
我看过她从前写给我父亲的情书,那些信在她神神叨叨以后,被诡异地塞在了茶几下的核心刊物中。她的字写得不好,但却看得出来使出了劲道。她写着:
“欢迎你以后常来我家。还有,你可不可以以后不要再叫我小杨。”
那时我外公家住在医学院路附近,行道树是那种常见的法国梧桐。我猜想我母亲是再也不想走一走那条僻静的街道。而我父亲纵使开车路过,也断然不会引发丝毫追缅。
也许有一天,我和林玮质会变成这样,我和孙吟也会变成这样。那些重要的路,从惊喜一点点走到漫长的麻木,也未必花得了多少年。在青春的回忆中,时间是碎纸机、是垃圾桶,在摧毁欢声笑语的同时,也将吵骂声默默地消了音。小的时候我会责怪父母不够相爱,长大以后才发现,要找一个人好好爱下去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自己都做不到,他们也一样。
如今我的母亲整日沉迷于宗教中。其实她一生的信仰都颇为紊乱。早年随家庭信耶稣,工作后入了党,晚年又乐此不疲化缘,企图为自己死后的一切精心打点。但她没有从没有打算要普度我和我的父亲,她恨他,也许也恨我。但我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