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的我无暇体谅她的困顿。我虽有些怕她,但到底还是希望她能放弃。我期待能和罗安继续相处下去,因我们还有太多事没有发生,相处的进展是那么缓慢。是因为林玮质,我们的相爱才变得缓慢。林玮质对我说:“孙聿走才不过半年啊。”但她似乎并不期待我回答。半晌,她转过身,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我甚至能听到她骨骼扭转的声响。盒里装了一串发晶,闪耀着湿润的光辉。
“我在澳门替你算了一下,这个……能让你找到……新的爱情。你要珍惜,因为流年上看来,这段缘分很浅。但……这水晶一定能保佑你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令我意外的是,林玮质哭了。她的眼泪缓缓降落至脖颈,无声无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我想罗安也吓坏了。我们对视了一秒钟,面面相觑。没过多久,我也哭了起来。我的胸中,我的心里,我所呼吸的那片空间就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可你知道,原来人心到底是厚颜无耻的,只要有机会,即使顶着再大的压力,它都不甘心放弃。
我想时隔多年以后,我依然为自己当时的软弱和偏执懊悔不已。倒不是因为那曾是林玮质最艰难的一段日子,而是我选择了一个我不该选择的人,因而亲手破坏一些值得珍惜的情谊。你知道,她甚至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狠话,从未投掷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是我伤害了她。这种感觉,在我再见到罗安时,变得越发强烈。尤其几年不见,他甚至已经面目全非,成了另外一个人。
很难说我和罗安后来的相处算不算幸福。可我们就像是一对谈情说爱已有若干时间的男女,对彼此的情感世界早无陌生。无奈的是,我们之间毕竟横陈着过往的林玮质和孙聿,所以始终未能从那个伤感的夜晚彻底走出来。即使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但我们共同的话题是他们,快乐是他们,纠结也是他们。许多重要的话,在我们真正恋爱之后竟然变得难以启齿。原有的灵犀被瞬间格式化,爱情退化为机械的演进。原先在我们之间突然涌起的热情仿佛有着升华的洁净,但归于平静之后,我们与任何俗常的情侣无异。重复一些无效的情话、看似要好的动作与必要的亲密。而当我终于有机会问他演出凶手昂利时,究竟是在看林玮质还是看我时,他竟然对此全然不知。
“你知道,在舞台上,你看不到任何人。”
他的表情不像是装的,于是我才渐渐有些明白,小说原来都是假的。那些对白是假的,那个话剧演员是假的,我的嫉妒和爱可能也是假的。
我和罗安,在相处8个月后正式分手。而在这8个月前,我已与林玮质彻底失去了联络。有段日子,我非常渴望在“玄殳”的笔下读到一些与我们有关的故事。可她竟然只字未提。她写了不少澳门和巴西的故事,夹杂着零星的葡语,多为浪漫又不可靠的露水情缘。那时她已有了自己的专栏,文风依然哀艳凄婉、有情无色。在网上,她渐渐有了自己的粉丝群。人们猜测着她的相貌喜好,当然也包括她笔下所暗
暗投射的男性形象。
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可那个时期的一切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一种独特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生活。也是通过网络查询,我得知她如今依然生活在北京,是一位从不露面的言情小说家。她曾是我的偶像,视我为姐妹,我却抢夺了她的爱人,最后又遗憾离场,仿佛是损人不利己的阴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恨我,但其实我更怕她忘了我。我想要同她道歉,为一切的一切,可隔着冷却的时间,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
“你就是我命里的一场雨。没有落不停的雨,也没有永远的晴天。所以,你总是不期地会砸到我,可是当我想你的时候,面对骄阳,却也无可奈何。”这是林玮质小说里的话,我十分喜欢。我不知道她写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想谁。与我想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而我再次见到罗安,是在两年前的一个雨天。那是北京春季的第一场雨,雨势很纷乱。白天无风无云,傍晚时分竟然飘起了绵密的雨丝。天色灰蒙。但也许是快要入夜的关系,才显得越发沉闷。天际有隐隐的雷声,伴着毫无节奏的雨势,貌合神离。
我想没有那场雨的话,罗安不可能避到这里。隔着玻璃门,一盏无辜的车灯照亮了他的脸,一场迟来的春雨吹来了一个迟来的他。进门的时候,他用力甩干脆弱的雨伞,带着些许怨气。甚至转身时都没有站稳,猛地撞上了一旁的伞柜,“砰”的一声。他是那样兀然、生涩地喃喃,再或许,还带着被时光搁置的惊喜。
他说:“哦,是你啊。”
我的脸颊于是掠过一阵流动的热。
罗安。罗安。
我曾在心底反复默念这个名字,不紧不慢,不轻不响,敲凿着静夜流逝、晴雨更迭。他就像是我命里的一场暴雨,来势汹汹,甫一出现就给我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使我伤害了我原先的恋人、我最好的朋友,而后他又走了,仿佛一切都与他无涉。
事实上,当时是他向我提出的分手。我问他:“你知道我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了多少代价吗?”他说:“那我们不是在一起过了吗?”我又问他:“那你还爱我吗?”他说:“蓝妮,三个人谈恋爱……太累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三个人”是指什么,但他也许有他的道理。是我固执己见,始终怀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即使我深爱他,我也极难忘记林玮质。他们就像是一个整体,每一个人于我,都是顶重要的。我不愿意伤害他们任何一方,也不愿意失去他们。所以我想,一定是我要得太多,才会什么都得不到。
可是你知道,我的【安,妮】处处都有他们的痕迹。墙上贴满了他们演出时的照片,店内萦绕着我们曾经唱过的歌。我竭尽全力张罗一个咖啡店至此,兴许只是为了终于有一天他和玮质能够看到。正因如此,罗安的任何顾盼都会令我慌张。而他撞到伞柜的那个刹那,“砰”的响声甚至令我第一次有些怀疑,【安,妮】的存在是否真有那么一点矫情。
我回到吧台,深吸一口气,而后惴惴地端着咖啡壶,朝记忆中的那个方向走去。
我发现,他在看我……
于是先前的那一口呼吸在他的注视之下,竟是那样无补于事。我看见他的手指,正兢兢地放在膝前,还是那样素净明亮,心里微微一动。我想我最在意的那一部分,也许还没有变化。我甚至夸张地安慰着自己,这个世界上是不会有那么多奇迹或者巧合的。相隔多年之后重逢,是因为你没有忘记他,他也没有忘记你。这才将将够得上穿越时空、再见一面的煽情。
但他看着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如愿,开了咖啡店啊?”他轻声说道。
“嗯,如愿,”我回答,又补充说,“我今天恰好在店里。”
“是吗?真巧……,雨也真是太大了。”他抬起头,看 着我衬衣上的胸牌。
“你,叫‘安妮’吗?”罗安抿了一口咖啡。
“啊?”
“我是说这店的名字,【安,妮】是不是Anne?是你的名字吗?”
烛火刹那震颤,也许是他解释的语气过重,火光朝着我这边倏地一蹿,我本能地将视线避开,没有作答。
但我的脑海中反复盘旋的就是这个声音。“你叫‘安妮’吗?”
这忽然成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我可以叫做“安妮”,毕竟是个好听的名字。将这两个字合并一起,还以为 是渺茫的事,怎么就这样被他的唇齿轻巧地念了出来。
但他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罗安的出现令我的心下实在难以平静。因为看到他,会令我想到林玮质。后来我甚至认为,如果他和林玮质还能走在一起的话,我也会真心祝福他们。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起的。那甚至成为了我内心最为怀念的一段时光。我忘记了单恋时的辛酸,确切说也不是忘记,而是与之后粗暴的离散相比,原先那些辛苦真是微不足道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一个人在床上翻腾的滋味是怕人的,因为我能够清晰地听到床单被肆意压迫挤对的呻吟。来到北京,我曾失眠过许多夜晚,但都不曾求助于药物。白天我会盲目自信,直到晚上才重识自己的无能。我有时甚至幻想我的失眠是从出生起就有的,而不是因为异乡、不是因为孤独。
令我意外的是,罗安第二天又来了【安,妮】。他清早就来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来得那样早。他在伞柜前游移许久,神色缄默,时不时叉着五指,却并没有将视线过多地停留在我的身上。
离开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伞柜。我叫住他,他看了看表,抱歉地笑道:“对不起,我上班来不及了。”
他在找什么呢?
我不由自主地想。他错拿了伞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正随着岁月的流逝变成了一种独特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样子。但我知道,罗安一定不是为伞而来,我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不是。
在清扫【安,妮】的时候,我特意整理了伞柜,于是,发现了那枚躲在夹层间的钻戒。你想啊,他又怎会有我熟悉店内的一切。
不过那一刹,我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也没有想象中的悲伤。我甚至忽然觉得自己解脱了,因为至少,我寻到了一个新的开始。
他第三次来【安,妮】的时候,我把戒指还给了他。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我,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我问他有没有见过林玮质,他摇摇头。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其实他不知道,我至今仍然保存着他给我的第一张生日卡片。那天也许曾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就连多年后的重逢都无法与之相比。在那个我与他度过的唯一一个生日里,他送了我他从高中开始用的吉他拨片。在卡片里还可以看到他写给我的赠言,也许是由于粗心、紧张,有两处还写错了字。
我想爱的初衷,也许并不是去寻一个、等一个百转千回的收场。多年不遇,等是等不来的,来了,也不过只是来了。我们之爱生命,并不是因为我们惯于生命,而是惯于爱。
罗安虽然走了,可我自己的人生却远没有结束。只是对我来说,一个年代彻底地过去了,好像死了一回一样。
如今我和我的丈夫纳丹在厦门经营着一家不起眼的小咖啡馆。确切地说,是他转移了我的咖啡馆,从一个飞沙走石的古城,转移到了温郁湿润的南方,而后我又嫁给了他。之中的原委,其实包含有一些非常冗长的故事。我是带着那些故事嫁给他的,他自然也携带着自己的历史。在极年轻的时候,我是不会相信,两个分别深爱着另一个人直至撕心裂肺的男女,多年后竟然还能从容地走在一起,继续相信承诺,相信爱情。但如今我才发现,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爱是相信即存在的东西。并且它并不只是存在于回忆中。
厦门是咖啡馆的天下,也可能是中国城市中唯一一个挤不下星巴克的小城。我喜欢它粗糙的浪漫,禁不起深究,就仿佛每个人的历史,“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大概说的就是这样难以化开、又不能忘怀的情谊。相较于北京的沉重与上海的细密,厦门显得更为宽宥、安宁、包罗万象、藏污纳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