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万念俱灰,丧魂落魄。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算不算态度好,如果算态度好,纪委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会不会宽大一些,处理是肯定的,但是如果能好赖保留个职务,让他给纪委领导磕一百个响头他都干,遗憾的是纪委领导大概不会接受他这一百个响头。
车轱辘强迫自己冷静一些,找出纸笔,准备写交代材料。可是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子活像一口正在熬沥青的大锅,黑乎乎黏乎乎乱哄哄的,根本没办法思考。同样一个事实,采用不同的叙述方式,给人产生的印象和得出的结论往往会大相径庭。现在车轱辘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在不违背事实的情况下,让人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责任,发生的一些错误仅仅是一时糊涂,进而让人家对他的错误理解、谅解、宽容一些,最终在处理的时候能够轻一些、宽一些。如果能够保留职务级别,给一些行政警告、记过、通报批评之类的处理那他就谢天谢地了。基于以上目标,撰写这类交代材料时,需要有清醒的头脑和智慧的分析判断,还要有过硬的文墨功夫才行。车轱辘现在一脑子糨糊,哪里能够做得到那些,光是“关于我发生车祸和发生车祸后的一些事实经过”这一个标题,他就连写连撕了十几遍,揉成一团的废稿子活像满地的白花,把他的办公室装扮得好像刚刚开完追悼会的现场。
下班时间早过了,电话响了,车轱辘的老婆催问他回不回家吃饭,车轱辘的心情非常恶劣,说了一声:“有事,不回了。”就压了电话。他老婆的电话随即又拨了过来,车轱辘看看电话显示的是他老婆的号码,干脆拔掉了电话线,又关掉了手机。车轱辘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半钟了,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多小时了,难怪他老婆会打电话过来找他。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敲得震天价响,车轱辘吓了一跳,脑子里甚至瞬间掠过一个念头:不会是公安局把他作为交通肇事罪嫌疑人来抓他吧?这个念头让车轱辘的腿再一次发软:“谁、谁呀……”
“我靠,你干吗呢?闭门思过还是准备自杀?”
车轱辘一听到“我靠”两个字,松了一口气,随即气恼地骂了一声:“我靠,你也凑热闹来欺负我了。”说着,过去拉开了门,门外露出了惊叹号那张窄条脸和脸上的那两个惊叹号。
“你怎么跑来了?”车轱辘问道。
惊叹号进门看到满地的纸团,嘻嘻哈哈地表扬他:“我靠,不错嘛,态度很认真嘛,写了这么多,怎么都扔了?”说着弯腰捡起一张,拆开看看:“我靠,怎么就一句话?”
车轱辘正在心烦,口气生硬地再一次追问:“你怎么跑来了?”
惊叹号不答理他,掏出手机打电话:“喂,没事儿,我靠,在办公室呢,写材料,怕打搅,没事儿,他还能咋地?过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还能丢了?你也真是的,没事。”
惊叹号放了电话,车轱辘也明白了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跑到办公室里来找他。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车轱辘的老婆,肯定是老婆担心车轱辘,找
到了妹夫惊叹号,委托惊叹号跑过来侦查的。车轱辘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惊叹号凑过来看他面前的纸,纸上面
仍然还是那个标题:关于我发生车祸和发生车祸后的一些事实经过。惊叹号说:“我靠,你也真行,闷了半晚上就写了这么几个字?”车轱辘叹息着说:“不行了,脑子乱哄哄的,啥也想不出来。”惊叹号落实自己的判断:“纪委正式找你了?我靠,麻烦了。”车轱辘垂头丧气:“嗯,下午找了。”惊叹号问:“你都承认了?我靠,完了。”车轱辘说:“不承认能行吗?人家都搞清楚了,把葫芦叫过来,两
句话葫芦就当着我的面把我给卖了,连给我个主动交代问题的机会都没留下来。”
惊叹号倒吸一口冷气:“我靠,这可怎么是好?那天我碰见单立人了,转着弯打听你的事儿,结果人家避而不谈,我就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不能善了,没想到这么快。”
车轱辘问:“你咋早不告诉我?”
惊叹号说:“我靠,我告诉你你也得听啊,现在我再说这话就是马后炮了,当初我怎么劝你的?让你主动找纪委说清楚,主动坦白交代,你不但不听,还烦我,好像我要害你似的,真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听到惊叹号说他碰到单立人打听过自己的事情的时候,车轱辘心里忽悠一下活像突然开了一扇窗户,对呀,守着这个交际广泛,上头有人的连襟,自己应该还有一点儿生还的希望,那个黑脸烟鬼单立人可以不答理惊叹号,总不会不答理惊叹号背后的省委黄副书记吧?想到这儿,车轱辘活像落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自以为能够救命的稻草,一把揪住惊叹号的肩膀头说:“快快快,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想办法,还来得及。”
惊叹号让他这突如其来的神经质搞得发蒙:“我靠,你要干吗?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吓人。”
车轱辘三下两下拾掇好桌上的纸,拽着惊叹号朝外面走:“走,千难万难不能耽搁吃饭,有路没路不能耽误喝酒,边吃边说去。”
惊叹号看到他情绪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惊诧之余也觉得,不管怎么说,晴天总比沙尘暴强,这个时候一般的事情最好是随他,便也不再多说,跟着车轱辘离开了办公室。
早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楼道里静悄悄的,两个人的脚步在走廊里踏出空旷的回声,昏黄的灯光在过道里映出幢幢黑影,尽管是他们两个人,惊叹号还是觉得有点忐忑:“我靠,你们这楼里怎么让人觉得阴森森……”惊叹号的话还没说完,从楼道口悄没声儿地窜出来一个人,横在了他们两人中间。惊叹号吓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车轱辘的身后:“我靠……”
车轱辘倒比他镇静,冷冷地对来者说:“你干吗?”
惊叹号这时候也认出来,堵在他们前面的是车轱辘的专车司机葫芦。
葫芦嗫嚅道:“我等车局呢,车局,你上哪儿?我送你吧。”
现在已经八点多钟了,车轱辘没有想到的是葫芦居然还一直在等着他。葫芦当着纪委的面交代事故真相让车轱辘陷入了当面撒谎的难堪境地,迫使他不得不老实交代了自己的问题,车轱辘当时恨不得狠狠咬葫芦一口。可是,过后冷静地想一想,即便当时葫芦不老实交代,根据纪委的态度,这道门槛自己也肯定迈不过去,此刻看着葫芦那可怜巴巴的样儿,车轱辘忽然之间对他一点儿恨意也没有了。换位思考,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汽车司机,在那种情况下又能怎么做呢?千不该、万不该,真正不该的就是自己不应该在出了车祸以后逼着葫芦替自己顶缸,结果把事情闹得越发不可收拾。想通了这一点,车轱辘的态度也就缓和了下来:“你吃饭了没有?”
葫芦说:“还没有呢,等把你送回去了我再吃,没关系,我不饿。”
惊叹号抓紧机会在中间和稀泥:“没吃就一起吃吧,我作陪。”
车轱辘拉着惊叹号吃饭是要跟他说事儿的,可是惊叹号这话说出来了,又不好当着葫芦的面拒绝,只好说:“你也没吃,我也没吃,我们一起吃吧。”
葫芦当了那么多年领导司机,察言观色看眼神的功夫丝毫不比当接待处处长的汪清清差,看到车轱辘跟惊叹号在一起,便知道他们有话要说,连忙推辞:“不了,我老婆做好饭了,我回去吃吧。”
葫芦客气,车轱辘也就顺水推舟:“那也好,你回家吧。”
惊叹号说:“把车钥匙给我,吃过饭我把他送回去。”
葫芦刚刚因为把车交给车轱辘倒了大霉,此刻惊叹号向他要车钥匙,便迟疑不决:“这、这……”
惊叹号:“别‘这这这’了,刚才我是骑自行车来的,今儿晚上自行车就扔这儿了,明天早上送他上班再取自行车,就便把车还给你。咋了?我开车你不放心?”
葫芦蓦然想到,眼前这位惊叹号是市府司机的总头领,别说他这小小民政局的车,就是市长书记的车该开的时候也照样开,便掏出车钥匙,把车钥匙递给了惊叹号。
三个人一起朝楼下走,途中葫芦嘟嘟囔囔地给车轱辘道歉:“车局,实在对不起你,今天我真的吓坏了,结果把你给出卖了,我真不是好东西,你能不能原谅我啊?”
车轱辘说:“算了,别提这件事了,大家相互理解吧,没事,已经这样了,别想那么多了,只要我没撤职,你就照样给我开车,我要是撤职了,那就没办法了。”
惊叹号也说:“葫芦,别想这些了,过去虽然认识,可是我跟你接触不多,说到头我们都是车夫,属于劳动人民,领导叫我们干啥就干啥,这件事情从根子上不怨你,怨我这位连襟,该干吗干吗去。纪委啊,多少高官贵人都怕,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司机了。没事,我这位连襟从根本上说倒也是个好人,好人犯错误,能够理解,能够理解。”
葫芦越走越慢,忽然坐在楼梯上抱着脑袋抽泣起来,车轱辘看他这样有点不忍,还要劝劝他。惊叹号为人处事比他老到,拉着他就走:“别管了,让葫芦哭一阵儿他的心里就好受了。”
这天晚上,车轱辘没有和惊叹号再跑到大纽约娱乐城潇洒,他们俩都没有那份心思潇洒了。从民政局出来,惊叹号一路把车开到了江边,找了一家渔民排档。惊叹号吃过饭了,给车轱辘要了一份当地特产红烧江鱼,一份炒米饭,两瓶啤酒,给自己要了一份盐花生,喝着啤酒陪车轱辘。
饭间,车轱辘扭扭捏捏地请惊叹号再利用人脉广的条件,帮他穿穿关系,现在这个时候,还有机会争取从轻处理,如果能够保留个职务,给个行政处分,比如记过、警告之类的,那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惊叹号的好处。
“我这一辈子,干工作辛辛苦苦、踏踏实实,从来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万万想不到在这件事上跌这么大个跟头,如果你不在这个时候帮我一把,我这一辈子就白干了,弄不好,说不定,我连公职都保不住,直接进局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唉,晚了,现在说啥都晚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惊叹号看他说得凄凉,在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能说不帮他?只好应承着:“你放心,我不帮你谁帮你?实在不行就跑跑上面,请上面的递递话。你自己也要好好的,该写检讨就写检讨,这个时候了,再不能硬挺了。”
车轱辘听到惊叹号满口答应帮自己,想到财政局那个张副局长的哥哥有了惊叹号帮忙,说当局长就当上了,自己这件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是天大的事儿,放在省委黄副书记那里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如果惊叹号真的能利用跟黄副书记的老关系,帮自己打个招呼,从轻处理,这个坎儿还不轻轻松松就迈过去了。
想到这些,连忙又把事情往实里夯了夯:“这一两天你能不能抽个时间带我到省里看看黄书记,我当面向他汇报一下我的情况,该怎么做我明白,你只要给我带个路就行。”
惊叹号心里觉着这件事情黄书记不见得会管,哪有一个省委副书记替下面的人说这种人情话的?除非车轱辘是他的儿子、女婿或者是其他连着筋带着肉的关系。可是看着车轱辘急切的样子,否定词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