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说:“这次车祸事故影响很大,市委市政府领导都过问关注,我们压力也很大,对于事故原因有不同的说法,所以我们今天请车局长过来谈谈,还请车局长理解。”
车轱辘说:“理解,理解,没关系,随时需要只要有时间我都可以过来。”
交警一直把他送到楼下,坐进车里,车轱辘忽然想起自己的手机落在了交警队,连忙下车跑上楼拿手机,却见交警正在用一个塑料袋子把他用过的茶杯套起来,车轱辘呆住了。警察看到车轱辘突然返回,抓起用塑料袋包好的茶杯就跑了,好像怕车轱辘动手抢一样。车轱辘知道,人家这是要采集他的指纹,说明人家对他的怀疑已经加深了。回到车上,车轱辘心神不定,开车的小沈问了他几声到哪儿去,他都没听到,见他心情不好,小沈不敢再问,只好把车开回了局里。车轱辘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找葫芦。
省委张书记离开之后洪钟华没有任何反应,这让铜州市党政领导班子成员都暗暗纳闷。按照惯例,上级领导来视察过后,市里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传达贯彻上级领导视察期间针对铜州市的成绩和困难作的重要指示,研究贯彻落实领导指示的具体措施。这一次却大大不同,张书记走了之后一连几天洪钟华都保持缄默,连万鲁生都觉得反常,不知道洪钟华要干什么。实在忍不住,万鲁生打电话找洪钟华,试探着问他准备什么时候向市里的干部通报省委张书记视察情况,传达贯彻张书记在铜州期间所作的重要指示,尤其是张书记再次给铜州市题词,周围的城市知道了都羡慕得要死,这么一场盛事总不能不了了之吧?
洪钟华现在非常讨厌这个放屁赖别人的市长,反问万鲁生:“你真的认为张书记给我们铜州市题词是表扬鼓励我们吗?”
万鲁生想了想回答:“也许张书记有张书记的想法,但是张书记给我们题词总是好事不是坏事吧?我个人认为应该从正面理解。”
洪钟华说:“不管从哪方面理解,我个人认为张书记的题词都是对我们的批评。”
万鲁生沉吟片刻说:“可能有那么点意思,不过还是要从正面理解。”
洪钟华说:“对照张书记的题词,认真检查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和缺点,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正面理解。”
万鲁生说:“那倒也是,不管怎么理解,总不能就这样闷着啊。”
洪钟华倒不是真的这么闷着,他知道闷也闷不住,张书记到铜州市视察调研期间发生的问题张书记亲眼目睹,张书记题词的含意他们应该心知肚明,那是对他们婉转而严厉的批评。
万鲁生随即说出的话让洪钟华大惊失色:“书记,不管怎么说,张书记视察期间聚众闹事的那些人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那是有组织有预谋的,甚至还可能是有政治目的的违法行为。该抓的就要抓,该管的就要管,该判的就是要判,我已经通知公安局对这些事情开展全面调查了。”
洪钟华急了:“你这是干什么?非要把事情闹大,非要闹得我们下不来台才行吗?你给我说说,那些集体上访的人,哪个是刑事犯罪分子?哪个是反革命分子?不都是老百姓吗?群众对我们的工作不满意,给我们提意见,主张自己的权利,有时候方式方法上有问题,我们可以教育引导,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采取一些措施予以制止,但是绝对不可以采取这种对付刑事犯罪分子的手段。我申明我的观点,我不同意这么做。”
万鲁生说:“我也承认他们不是犯罪分子,可是起码他们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吧?违反了交通管理条例吧?还有三顺滩那块碑上的字,不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公共财产吗?”
洪钟华发火了:“我并不是说不应该按照法律办事,如果确有证据那些人违反了交通管理条例,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那也要看看为什么违反。什么叫官逼民反?别的不说,就拿市里搞的那个什么停车年费来说,我们就没有违法吗?人家上街停车交钱,那是一种消费行为,没上街没停车,你们凭什么让人家按年缴费?人家能不找你的麻烦?噢,你发个红头文件老百姓就得交钱,难道市政府的红头文件比国家法律还大吗?我们难道就没有违反《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吗?还有,我们和三顺滩的老百姓签好了合同,让人家让出农田,搬出家园,把自己祖祖辈辈
安身立命的老家交给我们建设开发区,可是我们按照合同履行自己的义务了吗?安置房到现在八字没有一撇,大部分人挤在周转房里凑合三年多了,补偿金还差了老大一块还不上,老百姓为什么不能找我们要求我们说话算话履行合同?这么多年了,人家找了多少次了,正规渠道我们理睬人家了吗?正规渠道你不答理人家,人家不这么干怎么办?老万,你听着吗?老万……”
洪钟华有些激动,说了一大堆才发现电话那头万鲁生一声不吭,便追问他是不是还在听着。万鲁生闷声闷气地说:“听着呢,不听我还能怎么样?书记,我提醒你,三顺滩那三个字可是冲着你去的,这件事情造成了多坏的政治影响难道你就不明白吗?造成的恶劣政治影响可不仅仅是你个人的问题,而是对我们铜州市整体形象的严重损害,所以这件事情我们必须认真追查,一查到底,而且要对照相关法律严肃处理。”
洪钟华有让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万鲁生表面上义愤填膺要替他洪钟华主持正义,实际上是要用“马屁滩”三个字闷住他,把“马屁滩”当做绊马索拦截他,让他对万鲁生即将进行的大规模追查和惩罚行动背书,最终结果很可能会让他陷入更加难以转圜的被动之中。洪钟华但愿这不是万鲁生精心策划的,而仅仅是他思维的简单化和市长当长了养成的霸道习惯所使然。所以他郑重其事地对万鲁生说:“万市长,我以市委书记的名义提醒你,在市委没有对这件事情作出正式的决定之前,希望你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如果你采取行动追查、处理这次群访事件,一切后果由你个人承担。”
万鲁生没有说话,从电话里可以听见他在喘粗气,洪钟华可以想象得出他在电话那头的表情:愤怒,无奈。但是这也没办法,虽然创建一个团结战斗的领导班子是市委书记重要的甚至是首要的职责,可是也绝对不能维持那种无原则的、和稀泥的所谓团结,在原则问题上,涉及大是大非的重大问题上,绝对不能退让妥协,如果在这种时候为了维持团结而随波逐流,那就是市委书记的失职。洪钟华也不说话,等着听万鲁生的态度,两个人拿着电话听筒,隔着电话线僵持着,有点像正在置气的孩子。
终于,万鲁生吃不住劲了,叹息一声:“好吧,你是书记,听你的,不过我要求尽快召开常委扩大会议,讨论这些问题,我保证按照会议决议执行。”
洪钟华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松这一口气并不是因为万鲁生妥协了,而是他确认了一个事实:万鲁生要追究、惩处群访事件并不是精心策划的谋略,而是对整个事态缺乏正确的认识和全局性的把握而作出的意气之举。了解了这一点,洪钟华也就摆出了相应的缓和姿态:“老万啊,我们俩共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刚才我的话说得有些激烈,我向你道歉。但是,我说的做的往大里说是为了我们铜州市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往小里说是为了我们党政领导能够保持团结一致避免陷进新的困境里。现在我们已经非常被动了,省委领导回去以后一直没有对在铜州市发生的问题有任何态度和意见,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说明这个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严重,省委是在等着看我们的态度,等着看我们铜州市委市政府到底有没有能力处置复杂局面,维护铜州市社会经济发展的稳定局面啊!老万,希望你不要着急,冷静一点儿,一定要理解我啊。”
万鲁生喘粗气的声音听不见了,半晌才说:“好吧,书记,也希望你理解我,我是着急啊。”
洪钟华说:“还是那句老话,理解万岁,只要我们这些主要领导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我们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你说是不是?”
放下电话,洪钟华还是有些不放心,马上又给公安局长挂了电话,要求他可以对省委领导视察期间发生的问题做一些调查取证工作,但是不能做任何处理,一切都要等到市委常委扩大会议讨论作出决议以后再说。市委书记极少直接过问公安局的具体工作,洪钟华直接对公安局长发号施令,让公安局长诚惶诚恐,连连答应,保证在没有向洪钟华汇报之前,不采取任何措施。洪钟华把对万鲁生说的话又对公安局局长说了一遍:“我代表市委提醒你,在市委没有作出决定之前,任何人无权命令你们对那些群访人员采取司法措施。”
公安局长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洪钟华的“任何人”指的是什么人,马上也婉转地向洪钟华告了万鲁生一状:“洪书记您放心,我们一定会依法办事,坚决服从市委的领导,其实在您打电话之前市政府主要领导已经要求我们采取司法措施了,我们仅仅作了一些一般性的社情民情调查,并没有采取任何具体的行动。”
洪钟华知道这个公安局局长还不是那种拿着鸡毛当令箭,见了市长跟着转,只知道唯上不知道法律的糊涂蛋,也就放了心。
市府车队的值班室很大,可以放下两个班的学生上课。条件可要比学生上课的教室好得多,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司机们虽然没有办公桌,坐的却都是沙发。这些沙发都是机关退下来的旧货,还有一些是旧车上拆下来的汽车坐椅。值班室的正前方有一个电视柜,放着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窗台下面是报架子,各种报纸琳琅满目,如果想把车队订的报纸挨个看一遍,一天啥也不干都看不过来。报架的旁边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油腻腻的杂志供司机们翻阅解闷。最近市里还要把一些退休下来的电脑下放到司机值班室,让司机们值班的时候能够打打游戏,使司机们枯燥的等待变得更有意思一些。
不管是配电视还是配电脑,司机们最传统打发时间的方式还是聊天、吹牛、胡谝。省委书记视察时发生的问题现在是司机们的热门话题,一谈论起这件事情,大家的观点就混乱不堪,有的同情那些上访群众,有的反对这种做法但是同情他们上访的原因,也有的对这种做法持彻底的否定态度。司马达不太参与这种讨论,别人说话的时候他就看电视,或者在一旁听着,这既是性格,也是在武警部队多年训练养成的习惯。还有一个不太参与这种讨论的就是惊叹号,谁也说不清惊叹号的观点是什么,正方反方发言他都用“我靠”来呼应。
司马达是领导专车司机里最老实的,只要洪钟华在办公室待着,他也就在值班室待着,哪儿也不乱跑,随时听从洪钟华的召唤。司马达话少,即便待着也从来不参加别的司机们的闲聊,不是看电视就是看报纸。今天司马达却有些坐卧不宁,上班的路上他看到马路相对的车道上有一个给汽车司机塞小广告的女人特别像李桂香,正想仔细看看,绿灯亮了,只好驾车离开。他本来想给坐在后面的洪钟华说,可是透过后视镜看到洪钟华面色阴沉,就没敢说。那个女人带着遮阳帽,穿着一件短衬衣,胳膊上戴着护臂,以防胳膊上的皮肤被烈日灼伤。
铜州市主要路段的红绿灯附近都有一些人利用汽车停下来等绿灯的时候散发小广告,小广告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有做饮食、装修、收购废旧物品、代售机票、盲人按摩师上门服务等这些正经生意的,也有代做假证件、推销应召女郎的邪门歪道。在交通要道干这种散发小广告的事情非常危险,市里多次发生车辆撞伤这些人的事故,而且有些小广告的内容涉及到黄赌毒,市里曾经多次对这种散发小广告的违法行为进行整顿取缔,抓到了就没收所有广告。一次,公安、城管联合执法整顿在交通要道非法散发小广告,一个散发小广告的人落荒而逃,被一辆经过的砂石车撞成重伤,送到医院不治身亡。此事成了铜州市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很多市民谴责执法部门粗暴执法,反而同情这些散发小广告的人,结果市里的执法部门一提起上路执法、清理整顿小广告就头痛,谁也不愿意去。于是,这种散发小广告的行为越演越烈,几乎每个路段的红绿灯附近都有人冒险做这种非常辛苦也非常危险,收入还非常微薄的工作。
司马达估计李桂香八成是因为找不到工作,不得不干这种既危险又违法的行当。当时隔了两三个车道,又是逆向,所以他没有看清楚,尽管没有确认,但是他的心里却仍然暗暗担忧,如果,万一,那个女的就是李桂香,如果,万一,李桂香真的出个三长两短,想到可爱的小燕,司马达的心就开始颤抖。
“队长,”司马达忽然想到,惊叹号混在铜州多年,接触面广,认识人多,马力大,能量足,如果托他帮李桂香找个工作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便搁下万事不求人的清高,向他求援,“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