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小山盯着杯子不知想起了什么,皱皱眉不欲多提。
方宁宁见状,也就没细问,放下雷翎笔,取了一瓶紫云墨打开闻了闻,又以笔蘸了一点出来,涂在手掌心,一捻。
“好墨!细腻均匀,香气也清雅明朗。”
“所以取‘雨后日出东紫云’的‘紫云’做名啦。”
这一句不是诗——诗在这个人类与妖兽年年鏖战的世上,不算受人追捧,没太大发展余地。
这一句出自千年前一位著名灵侯胡四树的传记,讲的是灵侯四境第一境的心境修炼之事。
这墨汁东西好、卖得贵,不是一般人能消费的,瞄准的顾客主要是灵将及以上。取这个做名字,无疑是为了借一借吉意,相当于卖给商人的墨取名“招财”……
所以方宁宁听了莞尔,继而失笑,最后乐了。
江小山不明所以,但也被感染了愉快之情。他喝了口茶,瞥瞥方宁宁:“纸笔这些东西,有好的,就要用好的,是吧?”
——还没忘掉这一节啊……
方宁宁好笑:“是啊。”
“你不是一直在用《行事录》么。那个拿毛笔写不如用这种笔墨方便,快点裁几本换上。”
“这……好像有一点大材小用了吧?”方宁宁惋惜,“这么好的纸,太可惜了。”
“怎么会!用不完更可惜!”江小山急了,“明年我还给你送这个,这些你尽管用!”
如此盈盈好意,方宁宁不忍拒绝。两害相较取其轻,还是好纸滥用更容易一些……
方宁宁便答应了:“好,我会用它裁《行事录》的。”
“还有,不许送人!”
“好,不送给别人。”
江小山满意了;想了想,没想到别的,就又取了一个肉松酥饼吃。
方宁宁给他添些茶水,见他吃得香甜,也被勾起了馋虫,于是也吃了一个酥饼。
这是午饭后不久,肚子还饱着。江小山前前后后吃了四个肉松酥饼,不禁打了个嗝儿。他没再取酥饼,但还瞄了几眼。
“你那边没这个?”
“没。都是好点心,但是没这个。”
“这是族里大厨房的点心,不算白石县特产,可是好吃。老祖宗给你留了族仆跑腿吧?吩咐他们一声就是。”
方宁宁一边说,一边找出个提盒摆在桌上:
“不过现烤总要小半天功夫,呆会儿回去时,先把我这里的拿去。”
“嗯。”江小山惬意眯起了眼。
方宁宁好笑,慢悠悠道:“对了,母亲每年年底,总要抄一册药方,存在一起;还有哥哥姐姐、爷爷、阿骏……你给我这么好的纸,我也想让他们分享一些。他们算不算别人?”
“这个……不算别人。”江小山有一点不甘心,“可我给他们带了别的东西了!只是,还跟行李在一块儿,没提前带上。”
方宁宁眉头一动,离开椅背,盯住了江小山:“你是甩下了行李赶过来的?”
“嗯。”江小山低头玩茶,不看方宁宁,“赶路好没意思,我想早点来看你。”
“我也高兴你早点到。但安全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方宁宁严肃道:
“才开春,青黄不接,路上可不太平!能熬过冬天的妖兽,都是最厉害的;流盗也不可小觑——他们大多是从城破之中逃出生天的人,论交手未必怎么样,但往往格外狡诈。”
“跟着你的那一位,实力很高,但他要护着你,这就受了牵制。遇到厉害的,或者运气不好了,没准会有危险。”
江小山瞅瞅方宁宁,慢吞吞道:“说来,路上的确吃了点亏。回去时,我不自己先走就是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宁宁给江小山添了一点茶水,“吃的什么亏?”
“让流盗给骗了。”江小山闷闷答了一句。
方宁宁见他不想多说,就略过了细节,直接问结果:“干掉了他们没有?”
“干掉了。”
“那就行了。”追求被骗的经过没意义,江小山犯了错也自然受到了教训,何况还有一旁的老柯会提点他,方宁宁干脆地了结了这个话题。
之后,两人聊起了这五年里各自的生活。
他们在这五年里通了几封信。但因为路途实在太远,鲜少有直达的商队或出门人,需要在各地的会馆中转,十分费时,所以五年下来,也就只通了寥寥几回。
此刻当面说来,又大不一样。
江小山在他父亲的亲自安排下,天天修炼,基本上除了过节就是闭关,日子充实而枯燥。
回到父亲身边,日常用度,比起他在方家时,当然精美奢侈得多;但精力都花在修炼上,江小山也没什么空闲赏玩。
当然,努力不辍,加上有人指点,总能回报丰厚。到现在,江小山已经是灵徒九段。
这回出来,在江小山而言,是为了看一看好友;在其父而言,却更是为了让儿子增广见闻,以做锻炼。
另外就是,江小山刚回家时,便认识了一些个身份相当的同龄人——却脾气不和,大多止步于认识,没成为朋友。只有三个,算是玩到了一起。
不过那三个也常闭关修炼,大致上,平时很少聚在一起,要等过节,才会被长辈放出来玩。
至于平时的起居,一向由细心的丫环和嬷嬷伺候;直到这次出门,父亲才给了四个陪着玩、跑跑腿的少年侍从。
方宁宁的生活没什么变化:
每天打拳锻炼身体,看书抄书制图,四下玩儿;
隔个四五天,挑个天气宜人的下午去逛街;
偶尔自己动手做一点好吃的,送亲友尝尝;
每年晚春到仲秋,族里出城时跟着去——族人忙正事,她跟林骏野营骑马。
倒是林骏,十岁时自己觉醒,成了一个灵徒。
“哎?”江小山大为意外,“这可少见了!他怎么觉醒的?”
方宁宁卖了个关子,笑眯眯道:“大宅花园里,跑进来一只妖熊。我们刚好碰上了。”
江小山一怔,旋即道:“是六长老和方叔叔弄来的吧?那是刺激人觉醒的古代方法,叫‘生死关’!”
“是的。借助突如其来的惊吓,激发人觉醒的潜力。”方宁宁微微意外,“你也听说过?”
“父亲对我也试过。”江小山怅然长叹,“而且,试了不止一次。可惜都没成。”
“没成也是寻常。那头妖熊后脚上拴着铁链,我一眼就看到了。”
“你一向眼尖。”江小山哭笑不得,转而又叹了一口气,“可我不是因为看破了父亲的设计,而是因为那会儿刚到他身边,心中不安……那时还不懂他为什么要把我送人、将我寄养在方家,怕他什么时候又丢下我一个人。”
“这不能怪你,是你父亲的疏忽。”对此,方宁宁站在江小山这边,“你回去的时候,才八岁,这些事,没人给你从头解释,怎么可能明白?当然会担惊受怕了。”
“的确,我也是这两年才渐渐懂了——他将我送人寄养,实在是不得已,是为了我过得好一点。毕竟,他身边连个扫地的都是灵徒,我却先天受损,不能灌灵,无法成为灵者,又是他儿子……主弱仆强,不会有好事。”
“还不如做个小家族子弟。”
“是啊,还不如做个小家族子弟。先天受损,不是那么好调理的。要不是他去琼海时,弄到了调养先天受损办法,也不会接我回去,我现在也依旧体弱。”
江小山沉沉叹了第三口气:
“可惜那会儿,我因为害怕,都生病了。父亲见我那样,就没再试了,把我带在身边养着,每天都来看看我;等我病好了,又安排我洗灵,并且亲自动手给我灌灵。”
“也不必太在意了。”方宁宁劝慰,“这不都已经明白了、过去了?”
“是过去了。但是,洗灵不如‘古法’觉醒的好。哪怕父亲已经是灵王,为我灌灵,也对我日后修炼有碍。短期虽然还不会凸显出来,长远而言,却是逃不过的。”
江小山遗憾摇头:
“何况,那时我已经八岁,这又比‘满月洗灵’差了许多。”
“噢?”方宁宁并不怎么意外。她上辈子就知道了。
“洗灵与觉醒之间的区别,在灵徒、灵士的时候,不易察觉;等到灵士九段圆满那一关,就会很明显了。”
江小山娓娓道来:
“并且,洗灵的其他条件若是一样,由灵将灌灵,不如灵侯来,更不如灵王动手。一是水平不如,二是灵力纯粹不如。”
方宁宁给自己添了一些茶:“所以,算上刚刚圆满的李祖荣,白石县灵士九段圆满,眼下一共三十七人,但多年来,却无一人迈入灵将。”
“是有这个缘故。他们都是满月洗灵,这一点比我好;但他们都由灵将灌灵,这上面就差了。说起来——知道这些事的人不多。”
江小山压低了嗓门:
“我听父亲说,像方家老祖宗等人,修炼到了灵将这个地步,大多知道;但为免影响族人修炼的动力,他们不会将这事公诸于众。”
“这也是人之常情。”方宁宁连连点头,“为了哥哥姐姐能够不懈努力,你刚刚说的这些,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
江小山了然,又添了一句:“不过,老柯是知道的,不必避讳他。”
正在这时,两个侍从上来,方宁宁就没继续这个话题。
江小山不太高兴被打扰:“什么事?”
“禀告公子,差不多是时候准备赴宴了。”
“啊,这么快!还早啊。”江小山惊讶。
老柯也出来了,走过来道:“公子,毕竟是‘方百里’为您专设的洗尘宴,要不,赴宴之前,我们先回去换洗一番?”
方家老祖宗请客的专宴,比六长老原本打算设在中午的小宴更为正式。为表郑重,主人、宾客,大多会沐浴更衣。
“这倒是!是该沐浴更衣。”江小山恋恋不舍站起身来,又看方宁宁,“我还有个重要的事跟你说……”
“明天也来得及。”方宁宁起身送他,“洗尘宴不等人。”
“那好,我明天再过来。”
……
方宁宁、林骏送江小山等人到门口,望着他们离去,这才转身返回。
中午六长老本来准备招待江小山的小宴,可以叫方宁宁;晚上的洗尘宴,是方家的正式宴请,方宁宁就没资格去了。
倒是方家第四代第一人方曦坚,以及其他年少出色的灵者,很可能会被叫去做陪客。
当然,他们陪的不是老柯,是江小山。
老柯的陪客,是诸位长老。
……
方宁宁走进书房,没有停留,迈出书房北门,走到了小院后院里。
屋檐下,晾着一架子鸡蛋粗的长绳。
方宁宁缓缓踱过去,摸了摸长绳。
林骏收拾了招待客人的茶水点心,到书房找人,却没看到方宁宁,只看到敞开的书房后门。
林骏马上明白了,快步穿过书房,一出门见到方宁宁,正要唤,却又咽回去了——方宁宁看得专注,叫人不忍打扰。
“什么事?”方宁宁察觉到林骏,转头相问。
“没什么事。”林骏走近了一些,“这绳子,终于成了。”
方宁宁就继续欣赏成果去了:“是啊。”
“小姐你头一次制绳,到现在,都已经八年了。”林骏又欣慰,又感慨,“八年呢。”
“是的,八年。”方宁宁微微一笑,也是感慨,“功夫到了,终于成了。”
面对着这世上人与妖之间连绵的战争,她心中对个人武力的渴望、对再度成为高手的渴望,从未消减。
只不过,大多数人会因这种渴望而焦虑,她却能够平静地与这种渴望共处,在为之努力的同时,好好享受每一天。
……
“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去试?”
“明天早上。”
“那我去车马房订两匹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