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启蒙的孩子,已经跟往年的一样,按照出生的日子、时辰,从大到小排好了队伍。
不同的是……
队末多了一个方宁宁。
方宁宁比前面的孩子高了近一倍,鹤立鸡群,瞧上去很是显眼。
这一队孩子,个个新衣新鞋
方宁宁暗自庆幸自己昨晚听从林骏的意见,换了新衣服……
孩子们在今年负责启蒙的族人引领下,沿着台阶往上走。
老祖宗在五层,含笑等着他们。——六层是祭天地的,授剑不上去。
老祖宗身后,是四长老、五长老。
四长老捧着托盘,托盘内是一罐清水、一盒红泥、一叠湿润的白棉巾。
五长老负责族内子弟的教导之事,因此由她递剑。
至于闭关的大长老、藏书阁的三长老,都没出城来。——春祭也要有人留守大宅。
其实四长老的位置,往年是大长老的,今年本该由二长老顶上。但二长老、六长老之前犯了错,所以就换了人。
这是老祖宗的直接示意。懂事的族人,自然一看就明白。
四岁孩子人小腿短,爬台阶爬得慢。前面引路的族人特地放慢了脚步,队伍最末的方宁宁也是慢悠悠走。
授剑并不是春祭中最严肃的部分,倒是含有不少欢快和朝气,有族人就趁此小声议论交谈。
方宁宁缓缓经过,正好听了不少。
一层的方曦挺路上不知为何没来找她,这会儿趁方宁宁走过自己面前,补上了:“这么大的人了,跟着一拨小孩混一块,还得意洋洋!真是无耻!”
方曦坚恨铁不成钢,恼火低斥:“闭嘴!回去给我闭关!”他修炼出色,年纪又轻,为免分心,没做管事也没去县兵里任职,入秋出城杀妖,过年上城墙,平时专心修炼。所以此刻就站在祭台一层。
但这是家族重点培养才有的安排,没人会因为他此刻在一层而看轻他。
方宁宁看了方曦挺一眼,毫不在意,什么也懒得说,跟着前头的小孩龟速向前。
方曦挺等人可不是懵懂孩子,他们自小接受家族教育,学得再不好也耳濡目染得七七八八了,了解灵者诸事,明知觉醒之难,还这样不屑贬低她,借以安慰自己……
他们修炼上的前景,已经到头了。
这是最大的惩罚与不幸,是他们自己招致的,压根不需要另外再与他们计较。
……
到了第二层,说话声比第一层更轻。
四代子弟、三代子弟的三十五对夫妻,除了个别早逝、少数出门在外和留守大宅的,多在这第二层。
他们见了方宁宁大都或者微笑、或者点头,方宁宁也回他们以微笑和点头。
方定林正在享受族人的恭贺——当然也回以吹捧——他远远朝方宁宁傻笑了两声,又忙着说话去了。
方宁宁好笑。
方长海也在这一层,冲方宁宁爽朗一乐。
方宁宁也乐了。
方长海与方曦坚类似,专心修炼。
不过按照惯例,他在达到四段灵士那一年,到族中账房挂了个“末位副职”的管事之位;之后一、两年一换,都是灵务庶务上的重要位置。
末位副职,一是待遇等同管事,二是不承担具体事务,但要旁听大管事们的例会,按部就班跟着签个字。
毕竟,家族重点培养的人,可不是光修炼就行了,也得了解家族运作。
等到各处都了解过了,修炼上也达到了灵士七段,那就会得到一个闲职大管事的位置,待遇更好——譬如像方若水那样在藏书阁看守地下室。
当然,单论目前,方长海的这种“末位副职”,远不如柳如溪那样有一技之长、能干、做得多、分成多的管事进项好看。
柳如溪同样在二层。
方宁宁目光一扫,寻到母亲,特地拐过去一点,略略旋身,朝她显摆了一下新衣服。
药园的管事站在一处,见状都笑了。有人大声叹气:“柳管事,你这孩子生着了!我那两个只有叫我生气的,没有逗我开心的!昨天晚上又刚刚呕了一场气!”
柳如溪微微一笑:“我前头三个一样叫人操心,就这个小的精灵古怪,也不知道怎么来的。”说着往前走几步到方宁宁跟前,端详了片刻,欣慰点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末了感慨一叹,换了话道:“这身衣服今天头一回穿吧?挺好的,回头记得再叫那个裁缝做几身。”
方宁宁乐滋滋应了,别过母亲登上通往第三层的台阶。
她身后,另外一人邀请柳如溪:“如溪,你今年走大运啊!下个月赛马,你也来看看热闹吧?我跟着你买,沾沾光!”
“好。只是,我不懂马,下注都是蒙的,恐怕赢不了。”
“哎,那有什么要紧!反正我也是蒙的,一向就没赢过。”
方宁宁顿时莞尔一乐——这族人又不知道寿礼的事,又不缺一个灵徒一段的侄女,邀请母亲,八成是另外有事。
而母亲不是出身家族,又成天钻在炼丹房里,只怕还不太清楚:春季三月的赛马,是白石县的相亲会。
灵者赛马,赛的当然是灵马。
因为少年少女一般还没灵马,这赛马时到场的,十之八九是五家的青年人、中年人,所以这相亲会还是丧偶人士的专门分场。
不过,父亲已经过世四年,母亲若遇到合适的人,方宁宁是乐见其成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也不打算跟大哥他们提前透露。
……
第三层上,是大管事。
他们大多是七、八段的灵士;少数不到七段的,则是凭功勋升至大管事之位。
“晚了十年,宁宁总算也有了这一天。”
“是啊。不知这回六叔是用了什么?前几年那头熊不是没成么。倒是熊肉叫大厨房做成了羹,味道挺不错。”
“谁知道!我只知道,长峰哥在天有灵,肯定高兴。”
“那是。小时候打架淘气,跟定林、长海他们一起去偷桃子,那桃子可真甜!我现在想起来,还好像刚刚吃下肚一样,味道就在舌头尖上。长峰堂兄见了,也不骂我们,还帮我们求情赔钱什么的。谁能料到,后来他竟然英年早逝。”
“那也是没办法。每年总要进山探查。五位族长绝不能动,万一出事,余下四家可不会手软,全族就会被瓜分;往下总共那么些个高段灵士,长老早年人人都去过,年纪大了,又是家族砥柱,自然不会再去,这没什么好说的;太年轻没经验的容易出事,也不能去……最后还能剩下几个?”
“唉!五年一轮,前两年不没事么?李家那个也只是丢了大半条胳膊,没丢掉性命,去年过年还上城墙了。我看她左手单刀练得不赖,加上心法上有进益,已经恢复了以前的七八成实力。瞧那样子,还有改善余地。”
“那是她当机立断,又运气好命大。今年是谷家,明年又到我们方家了。”
“是啊,真快啊。”
方若水正在其中。她没有参与身旁几个族人的聊天,只是望着方宁宁,若有所思良久地出神;又突然一乐,自己跟自己摇摇头,冲方宁宁点头一笑当做打招呼。
方宁宁回了她一笑。
第四层上,是长老和贵客。
这里的风俗,左为贵。而宾客来头再大,不会和主人一同过年御妖,越不过自己人去,所以左主右宾:左边给族人,右边给宾客。
今年右边腾给了贵客江小山,以及老柯。
左边则是长老们。
二长老神色肃然,倒也没有在老祖宗眼皮子底下给方宁宁冷眼,只是不看而已。
六长老乐呵呵地望着她,跟二长老对比鲜明。
大长老的长子、老祖宗的长子长孙,方胜天,也是灵士九段圆满。他坐镇器园,跟他父亲、跟三长老一样,是个万事不理专心修炼的。
见方宁宁跟在队末,方胜天奇了,跟六长老道了一声“恭喜小叔”,问起了前后经过。
戴长老转着金丸,皱眉盯着努力爬台阶的小孩子们。
余下三位外姓长老,贺长老、平长老、谭长老,加入方家都比戴守园晚,故而都是到了灵士九段,才得以晋升长老。——早年方家缺人厉害,因此戴长老七段灵士进来,可以得长老之位;后来方家子弟长成,这就不行了。
到现在,他们三人都已经灵士九段圆满,是方家中流砥柱。
由于际遇、实力不同,他们三个并排在一处站着,偶尔说笑一两句,与戴长老离了两步的距离。
其实戴长老走过去两步,他们也会笑脸相迎。但戴长老一脸苦大仇深,他们自然不会反过来倒贴。
其中一位平长老,望着队伍中的两个红衣孩子,笑意盈盈。
方宁宁望了一眼——那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贺长老恭维平长老:“平长老,你这对女儿,粉妆玉砌,太可爱了!怎么样,文家那小子松口了没?什么时候入方家?”
“他太贪心,一定要我自立门户。我是半路觉醒,前头两个孩子不是灵者,他们的小孩都得靠我,他们俩也得多点东西傍身,加上这几年这种状况,怎么能行?”
“唉,我们都不容易,你是半路觉醒,我是九死一生把求援信送到了西山城,可还是家破族亡……那小子命好,不懂这里面的辛苦啊。”
“所以这一对女儿,我已经记到紫松名下。”
“啊!这……”
“他不愿意放出去,所以我就不另外纳人了。”
“这样。也好,孩子总得有人照顾,尤其冬天,我们压根没空。紫松跟了你多年,没有大的错处,这些年又是他在照看双胞胎,他既然想要留下,那就让他往后有个仰仗,从此心中安定,也是好事。那你打算抬他做小君?”
“正是如此。已经改了契,正要和你们俩说呢。——这个月二十,来吃酒吧?”
“好!一定到。已经立契,那他今天也来了?”
“来了,在下面一层。刚才就是他看着两个小的。要不是为了让他今天能来,我也不会先立契,再宴请大家。”
“是该让他也来观礼!立契吃酒,哪个早一点哪个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方宁宁迈上了通往第五层的台阶,同时心下感慨:长老们也不容易啊。
平长老这桩事,她听说过一点。
文家那小子,是这对双胞胎的生父……
但这桩八卦眼下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群短腿小豆丁中打头的那一个,终于爬上了五层、站到了老祖宗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