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方宁宁迎上前去。
柳如溪从准备炼丹到开炉结束，花了小半个月，人瘦一圈、精神更好。她身后跟着个青年药园理事，替她捧着盒子，正是方宁宁前天去药园探望时问过几句话的那位。
方宁宁见了心下了然，也冲这青年理事点了个头。
柳如溪进了院子，对方宁宁感叹：“你留的信我看见了。我只顾着丹药，没有照看你……不想你如此懂事，竟能有今天！”
“哪里的话。我买书做绳也好，吃喝穿戴也好，种种花用，不都是娘赚来的？”方宁宁宽慰她，“哪怕在大厨房挂单子预定几个好菜，用的也是娘的名头。”
柳如溪怅然一笑：“瞧瞧，如今又叫你安慰我……罢了，我失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母女进去坐了说话。”
方宁宁应了，陪着柳如溪入客堂；青年理事跟在后头，直将盒子送到客堂桌上。
柳如溪谢了一句“辛苦小黄”，青年理事笑眯眯行礼回道：“这算什么。平日里多得管事照拂，这点小事，是我该的。”而后也不黏着多留，退下了。
柳如溪看着小黄带上院门出去，淡淡讥诮道：“看见没？往日里都是叫个族仆替我拿东西，这回一知道你觉醒，他就自己来献殷勤了。以前你父亲还在时，我手下原先那两个理事，也是争着干这种事。”
“人之常情。”方宁宁见得多了，了然人性，在这上面比柳如溪豁达，当即道，“左右是外人，何必计较他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人生在世，都有不易之处，能不低头奉承，谁乐意？趋炎附势，也是为了过日子。所以照我说，只要不做落井下石的事，就算是好人。”
柳如溪听了失笑：“也罢了。你一向心宽，这很好。”
世事如此，说得再多也不会变。方宁宁便挑了柳如溪最感兴趣的话题来打岔：“娘，你这次改进春雨丹炼制之法，成功了么？”
“成了！”柳如溪喜悦道，“一炉三打三十六颗的配量，开炉时得了三十二颗。以往记录，成丹八成二十九颗，就是上等，这次可有八成九了！而且，是头一次如此炼制，还有几分生涩；往后娴熟了，总有一两颗的进步余地。”
方宁宁大乐，端起茶盏起身过去：“以茶代酒，恭喜娘！”
“坐坐，不过是省点力气省点药材罢了，你这喜事，才真正是大喜！”柳如溪配合着端起杯子碰了一下、喝了口茶，欣慰又伤感，眼圈红了，“若你父亲还在……罢了，不提那一节——正好，春雨丹是你能用的，往后我不琢磨别的了，就炼这个，也好助你早日成为灵士！”
柳如溪痴迷丹药，痴迷的是研制丹方、改进方法，反复炼一种，她可不喜欢，很不喜欢！所以方宁宁心中一暖：“那可太好了！”
柳如溪欣慰一笑：“你说林骏救了你，是怎么回事？给我细细说一说。”
……
方宁宁如实相告，柳如溪记住了两个名字：李祖荣、李承伟。
等到林骏提了早饭份例回来，柳如溪把他叫到跟前郑重夸了几句，赏了他春雨丹，还有一盒金锞子、一大盘银锭，说是给林骏“受伤后补补身子”用的，而后便又回药园了……
清晨刚开炉，这会儿手下族仆也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柳如溪照例要亲自看一看才能放心；加上惦记着为方宁宁炼春雨丹，这就更坐不住了。
柳如溪没说给了几颗春雨丹，见她走了，林骏就打开丹瓶来瞧——是六颗。
一打十二颗为一瓶，六颗就是半瓶！
林骏吓了一跳，方宁宁也感到意外——两三颗这样较妥。
林骏慌里慌张盖回盖子，捧在手里端详片刻，忙忙把玉丹瓶放到桌子上，瞅瞅方宁宁：“小姐，我……我腿软。”
这家伙！一半是真惊着了，一半在卖萌！
方宁宁被逗乐了：“老祖宗赐我春雨丹时，你也在场。那可是一整瓶，你怎么就不腿软？！”
林骏在左边第一把椅子上坐了，往后一靠，瞅着桌上的丹瓶，神色怅然迷茫：“那不一样。那是给你的。我……当年林家庄两脉阋墙，也就因为一瓶春雨丹。”
方宁宁忙道：“那桩事里头，春雨丹只是引子。没有这个引子，也会有其他。本来就有积怨，事发后未能解决利益冲突，自然越闹越僵。你可不能怪到春雨丹头上。”
林骏想了想，点头应了：“是了。是这样没错。”
方宁宁就入内取了丹药出来，给林骏添了一颗，补足七颗，还喜滋滋乐道：“母亲真好，替我省下许多。”
林骏哭笑不得，却也忘了前面的怅然。
当日俩人依然关门闭院、专心修炼心法。因为方宁宁已经十分娴熟，林骏不用继续守在客堂护法，可以一同加课。
也因如此，方宁宁将修炼地点改成了书房。
……
专心努力，时光飞快，一早上一眨眼就过去了。
林骏去取午饭前，问方宁宁：“小姐，下午逛街去东街，还是北集？若是北集，大厨房做点心的老程托我带他儿女一程，把三个孩子顺路放放到‘如归酒楼’后门，他们婶婶在那儿做事。就是那个给我们把‘双色莲’做了出来的老程，所以我答应他了。”
方宁宁有些意外：“逛街？”
“哎？逢集逛街，今天不去了吗？早上我约了马车了……往日里，哪怕准备那图纸的关键日子，也是去的啊！”林骏比方宁宁更意外，“还好，还没到下午。那我去跟车马房说一声？”
方宁宁想起来了：“今天十一？”
“是。”
方宁宁揉揉额角：“原来已经十一了。是我忘了日子。去，怎么不去。还是北集。”
林骏欢喜应了，又道：“小姐，你这是修习心法专心得忘了旁的事……是不是天才都这样？谷家双胞胎公子总爱拉东西，也是出了名的。他来我们方家三次，他的侍从总要跑两趟腿，不为别的，就为回去拿东西。”
方宁宁乐了，转而正色叮嘱：“别去打听小姐公子们的事，犯忌讳；别人说给你听，你就听听，一旦苗头不对，赶紧闪人。方家家法禁止这个，谷家的想来也差不多。”
林骏点点头：“我一定注意。记得五六年前，那个来藏书阁偷东西的灵徒，被三长老当场击毙。”
“是啊。他才二十不到，灵徒七段，随便选个家族投身做侍从，前途都能很好，何至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方宁宁感慨。
她也亲眼见过那家伙，因为当时那贼子的尸首挂在执法堂大院里的木杆上，曝晒示众了一整天。
期间，全族侍从、族仆都被叫去看，由执法堂的人训话告诫；族人也被叫去看，由四长老亲自出面训话，说的则是“凡敌贼，当力毙，不可心慈手软，以免反害己身”。
这还没完。
第二天，尸体被扔到西北角门外，威慑族外之人，顺便看有无同党来收尸。等到恶臭熏天，才叫丢到城外乱葬岗去。——西北角门是贱门，平日夜香、泔水就从那门运出。
这里就是这样。侍从仆人犯点小错，由于主人大都是杀妖守城见过血、见过大场面的人，往往不会太计较，惩治不重；但若犯下大错，那就多半要丢掉性命，很难轮上什么“废掉一条胳膊”之类的惩罚。
原因很简单——灵者本身就有强大武力，当场捕杀个盗贼、击毙个族仆，不过是举手之劳！
也因如此，侍从之中，身为灵者的，地位较高。与主家同乘一骑很少，但同坐一车，不算亲密过度，没人会侧目。
所以这天下午，方宁宁带林骏坐马车去逛街时，林骏照例钻进车厢。
点心厨子老程托他们带的三个孩子，大的十一二岁了，可以坐在车辕上；两个小的还小，车快了坐不稳，方宁宁就发话让他们进了车厢。
……
外人在场，一路上方宁宁便没说什么，撩开车帘看路景。
方家大宅，除了寥寥几个作为景致和哨点的阁楼，一律是石砖结构的平房。外墙则足有六米高，齐整耸立。
相比之下，大宅后街，就显得拥挤了。不过为防有人窥探大宅，大宅周围都不准起二楼，所以后街最高也就“一层半”——在一层上面加个半层阁楼，用来放东西，或者住人。
到了北集，情况又大不相同：大片都是二层木楼，间或几栋三层的。
人类倚靠城墙抵御妖兽妖禽。所以不管什么城，城内都是地少人多。白石县城也不例外。
方家全平房，是贵；北集多二楼，是贱。
但这并不是因为方家欺压平民……
恰恰相反，方家圈地筑墙、开门立户那一年，北集这块地方，野草丛生，连平房都不曾建满！
方宁宁通读过县志和家族记载，此时一路看来，遥想这几十年之间的变化，不禁感慨万千。
马车到“如归酒楼”后门，停了。一个中年妇人坐在门旁小凳上，一边做针线一边频频张望，见了快步迎了上来。
她身后的酒楼后院里，一棵偌大的刺槐树正抽叶发芽。
方宁宁见了失笑：“就这里吧。”说着下了车，“曾经荒草老树，如今人流不息——这树倒成了景致！老祖宗料到了这热闹，但八成没料到这么热闹，不然她圈方家大宅时，怎么不圈得更大一些？以至于如今都不够住了。”
林骏莞尔，没有当着外人的面说方家家主什么，帮着车把式抱下两个小孩，看着程家婶婶领走了他们三个、看着车把式赶车进了酒楼后院寄放，这才与方宁宁道：“今年是家主百岁寿辰，方家立家约在七十年之前——七十年后的事，谁能料得准？家主圈下那么大一块地方，已然是远见卓著了。”
方宁宁微微一笑：“方家立家，是平山国元年；今年是七十三年。你说的没错，七十年后的事，看个大势容易，看得精确却是难极了。”说到后来，想到白驹过隙、物是人非的厉害，就有些怅然。
林骏很少见方宁宁这样，不乐意了，故意打岔：“那照小姐看，往后七十年，会是什么状况？
方宁宁大叹：“别说七十年，往后最多二三十年，这白石县就有个大难关要过！”
林骏大为意外：“大难关？什么大难关？”
方宁宁看了林骏一眼，有些不忍，但还是相告：“你忘了，那几本古籍和侯王传记中有载，在这黑水流域，平山国不是首建，白石县也不是首建——而前朝历代，国祚统统不满百年！”
林骏一震：“莫非是说……‘百年兽潮’？！”
方宁宁正要回答，一声欢呼打断了她——“原来在这里！逛街也不叫我一声，害得我好找！”
是江小山。照旧带着他的两个侍从和老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