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叹了口气道“姑姑不难为皇上。只是一想到锦天将不久于人世,心情郁结。皇上不必为姑姑的事为难。国事大于天,一切按皇上自己的想法办吧。”
苏麻说完又欲起身离开。康熙忙说道“姑姑且慢。对于锦王爷朕确实不甚了解其人,朕今日却想去刑部大牢见识见识这位二朝重臣,看看他到底是何许人?居然让我的姑姑为他如此惦念。”
苏麻闻听,心中一动。虽然康熙嘴上并没有许诺什么,但她太了解这个小皇帝。他虽年纪轻,可是比起当年的福临不知要强过多少倍?
他小小年纪便修练得城府极深。在朝事当中,他从来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儿,一旦表达了自己的意见,那就是错了也要坚决地执行下去。这是一位古今极难得的天才帝王。
康熙欲到刑部大牢探望锦天,苏麻便知道这事情就没有那么糟糕。说不定康熙会免他一死。
苏麻马上说道“姑姑陪你一起去。他是个中庸之人,于权力没有太大的兴趣。他是一个一门儿心思忠君爱国之人。”
康熙呵呵一笑道“姑姑先莫要夸他。他人再好,也不能一念之仁啊。私纵吴世藩,云南不知道又要枉死多少无辜的生命?”
刑部大牢外,两对儿威猛的石狮矗立在红色的大门两侧。门洞边一排全副武装的兵士齐整整地守卫在大门边。
康熙向门内望去,只见院内并无人员走动,院内静悄悄地。自登基以来,他还是首次来到刑部衙门。这里确实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悚的肃穆庄严。
守门的军士见康熙身着龙服,一眼便知是当今皇帝。一名官兵飞奔入内禀报,其它军士齐刷刷跪倒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时间不大,刑部尚书、侍郎等一众官员纷纷跑了出来迎接。康熙待众人礼毕后说道“朕过来不是视察你们的公务,朕是到牢中来探望一下锦亲王,他在牢中状况可好?”
一名侍郎上前回复道“回皇上,锦王爷在牢中一切安好。饮食等皆按我大清品级,每顿二菜一汤。锦王爷来到牢中并未见悲忧之色,每日里在牢中读书、打拳”。
旁侧的苏麻闻听暗暗放下心来。她问那位侍郎“牢中之事可是由你管理?”那侍郎对苏麻一揖道“正是小人主管刑部牢狱之事务。”
苏麻从手上将腕上那只庄妃亲赐的玉镯摘下递到那位官员的手中道“锦天在牢中还望您多多关照。这镯子不算贿赂于你,是给锦王爷每顿加餐之资。让他再吃得好一些。”
那位侍郎吓得往后倒退数步道“当着皇上的面儿,下官怎么敢如此造次?这个镯子下官万万不能收。”
康熙呵呵一笑道“苏麻一片心意,你就收下。这不算受贿,是给锦王爷的伙食费。”
说罢康熙命那位侍郎前面带路,来到刑部大牢。锦天所在的牢房是一间干燥、舒适的单人牢房。房内木床、被褥一应俱全。
侍郎亲自打开牢门让二人进去。苏麻不待康熙进门,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锦天此时正坐在床上凝神看着一本《孙子兵法》。闻牢门打开声,扭头见苏麻已泪眼婆娑地立在自己的眼前,一愣。
多年未见的情人,如今已是花容不在。苏麻那仍然清秀的俊脸上略略现出了鱼尾纹。锦天心中一痛,上前拉住她的手“是你吗?岁月催人,如今你也老了许多。”
苏麻凄然地望着锦天道“你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了,不过倒是成熟稳重的许多。身在大牢中还有心情看书,真是佩服你。”
“呵呵,一生戎马倥偬,单在广东一呆就是七八年,能不老吗?倒是这牢中,才是一处清静之地。”
苏麻一阵心酸,纤指轻点他的鼻尖儿轻声责备道“你呀,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镇静。”
身后的康熙一直在听二人的对话儿,他轻身转到床前拿起那本《孙子兵法》突然打断他们的对话道“锦王爷不日将被处斩,怎么还有心情研读兵法?”
锦天早看到了康熙帝,虽未曾谋面,但从服饰上判断已知来人便是当今皇上。锦天并未跪下请安,而是走到康熙面前不卑不亢地说道“臣爱兵书,自父传来实乃天性。非为掌兵而欲反也。”
一句话康熙的脸腾地一下由红变紫。苏麻见状也吓得替锦天捏了一把汗。廖廖几语分明是赤裸裸地道出了康熙帝的心事。
康熙不愧是千古一帝,初闻锦天咄咄逼人之语,实乃因内心被他戳穿,于脸面上过不去。空气凝固只片刻,康熙自嘲地一笑便不再言语。
锦天说完话,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康熙的脸。此时见康熙的面色又恢复了平静之态,心下不禁暗自佩服“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之心境,确是明君圣主所俱备的本色。”
折服的锦天此时才双膝跪倒口中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臣失礼之处望陛下见谅。”
康熙微微一笑道“锦王爷平身吧。朕欲杀你,你心中怨朕实属正常,起来回话,朕不怪你。”
锦天起身由衷道“臣自知犯下滔天之罪,早已没有求生之念。私纵贼首,臣理当受死。死前能有幸见到陛下已是三生有幸。”
康熙淡淡地又是一笑,他咬了咬嘴角,双目炯炯地盯着锦天道“朕知你为我大清一生立下汗马功劳。但朕绝不能饶恕于你,你可知朕之心?”
“臣知,历代圣主治世,无一不是靠铁腕与怀柔兼顾。陛下不饶臣,臣亦不责怪陛下。”
“还有一个原因。你刚刚已然猜透。我大清立国不易,是先祖们拼尽了血汗才换得这天下,故朕绝不能让汉人掌重权。大清是满人的大清,汉人只能是一个‘辅’字。你亦是汉人,不但贵为亲王之位,还掌剽悍之精兵。朕若纵你,实在难安。”康熙坦然说道。
锦天摇摇头反对道“陛下,臣死不足惜。可是陛下这种亲满而疏汉之心断不可有,大清若要昌盛,汉人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当世如此,后世亦是如此。臣请陛下重拾当年顺治爷重汉兴汉的政策。这样我大清才有长治久安之生机。”
康熙呵呵一笑道“父皇临薨之时,对他的亲汉政策全盘否定。若朕重新重用汉臣,岂不是违背先皇遗旨?”
“天下人心归乎一个‘理’字,治天下在乎一个‘顺’字,任何国策只要顺乎民意民心,您这个皇帝才能是一个圣明之君。”锦天继续劝说道。
康熙开始默不作声,他慢慢坐到床榻之上低头不语。过了良久才缓缓抬起头道“我大清入主关内,要想长治久安,离开汉人确实不行。但若赋予汉人太大的权力却也不好,比如说你。朕可不想三藩之乱再重蹈。”
锦天宽厚地一笑“只要陛下能够体恤我大汉万民,我生与死又有何惧?只要陛下能善待我大汉之民,臣愿立即赴死。”
康熙欣赏地望着锦天由衷地说道“朕以前不了解你的为人。锦王爷只为天下苍生计而不在乎个人的得失,实有你父当年之风彩。看来朕的担心是有些多余。”
苏麻趁势劝说道“陛下既已了解锦王爷之忠诚,那陛下就饶恕锦亲王了吧?”
康熙摇摇头,不再言语。他不再看锦天,抬腿走出牢门。苏麻见康熙沉默地离开,心下又是一沉。锦天的心中却是一缓,他知道今日与这个年轻皇帝的一席话,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康熙回到后宫直接来到慈宁宫内。这是他亲政以来的又一个习惯:每遇大事不决时,必来讨教奶奶庄妃。在他的眼里,奶奶是大清最睿智的女人。
康熙入刑部大牢亲自探视锦天,早有太监禀告了庄妃。庄妃见康熙低头皱眉而入,知道他今日难决之事是因为锦天。她走过来拉着孙儿的手道“陪奶奶去花房剪枝去。”
康熙陪在庄妃身后,庄妃在花房内仔细地剪着花枝。“奶奶,您给我出个主意。今日孙儿去会了锦亲王,朕觉得他并不似吴三桂之流,他的言谈中尽是国家与天下黎民,孙儿觉得他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庄妃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仍然不紧不慢地修剪着花枝,边修剪边对康熙言道“你看这盆花儿,最上面那一根侧枝很张扬地向外舒展着,枝上的花儿也开得很大。你再看它下边这几根花枝,受上面花枝的影响,无法向上自由地舒展,它枝上的花儿也无法怒放。故而奶奶决定剪掉这最上面的花枝,虽然它长得是最繁茂的一根枝。”
“可是奶奶,你剪掉了长得最好的一枝是不是太可惜了?”康熙面带疑惑地问道。
庄妃呵呵笑道“剪下来并不代表丢弃它,奶奶将它嫁接到别盆长势很差的枝干上。这样一剪一接,那这满室的花儿不都长得均衡了吗?”
此时庄妃咔嚓一声,已将那根长得最茂的花枝剪掉了。退后一步对康熙道“你信不信,过不了几日,下边的那几枝便竞相繁茂了。这叫独艳不如众艳。”
康熙略有所思,突然一拍脑门大声笑道“奶奶,孙儿明白了。君臣之道正如剪枝,多余的、权重的都不能要。整盆花的长势需要所有花枝来衬托,而不是靠一枝独秀。”
庄妃满意地用手帕拭了拭康熙的额头道“我的孙儿呀,聪明绝顶!你注定是我大清的千古一帝。”
“奶奶的意思是不杀锦天,还要用他!但不重用,重用他时除非国家有危难之刻?”
庄妃仰天长笑,笑罢不再言语。继续细心地修剪起花枝来。康熙面上舒展出不易察觉的轻笑,扭身出了花房。
公元一六八一年三月。又是一年的春天来到了。北京城笼罩在繁华与喧闹之中。经历过长达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乱终于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