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快要过完的下午，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我给她讲“散文”，滔滔不绝地讲，我的声音在四面墙壁上回荡着，空气中缓缓流动着一股淡淡的潮湿气味。时间开始变得模糊……
“你的脸有点像个孩子！”她忽然说。
我的“鉴赏理论”说了半截卡住了：“什么？”我一脸突兀。
“你的眼睛很好看，它们让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时代。”
我愣了，很奇怪杨阳也能说出这么安静的话语：“你的童年时代，那是什么？”
“从小，我就是个很不安分的孩子。爸爸说，我刚生下来时，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闹腾。”她幽幽地说，眼神里满是迷惘，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感情，那是忧伤吗？
“那一天晚上，邻村放电影。我爸妈要去看，但又被我缠着。所以，妈妈撒了个谎，说去解手，把我给了姥爷，便和我爸逃了出来。那时，他们还年轻，一直跑到邻村。看完电影，已是深夜，回来时，遇上了坏人。那伙坏蛋对我妈动手动脚，我爸便拼了命。结果，妈妈死了，爸爸重伤。而我，在姥爷的肚子上跳了大半夜……”
我听她说着，看见眼泪从她的脸上流下来，闪闪发亮。我虔诚得不敢大声呼吸。
“后来呢？”过了许久，我才问了一句。
“后来，我爸一直和我相依为命。他很爱妈妈，没有再娶妻。爸爸拜名师，苦练跆拳道，我稍记事起就学跆拳道了。那一年妈妈的祭日，爸爸在坟前向妈妈发誓，不让我受一丁点儿伤害。”杨阳说着，脸上的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她深陷于痛苦的回忆。其实，我不知道说什么，往事的痛苦，我无从安慰。
“不说这个了。”她抹了抹眼睛，笑出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嗯！”我点点头。
“那天在公园里看见你，看你在静静地读我那本《柳永词》，安静的样子很美好。我就想，这是谁啊！像天空一样遥远，像大地一样亲切，我就想认识你了。”
我笑笑，仍旧什么也没说。原来，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而杨阳的故事实在是凄惨了些。我鼻子酸酸的，涩涩的。
“爸爸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你愿意保护我吗？”她说得那样忧伤。
“我愿意。”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雨了，雨声“哗哗”地响。
我和她同时站起身，到外面看雨。
地上积起了水洼，雨溅落的涟漪里，泛着光影的交错。丝丝微雨点滴愁，惹得雨丝颤抖，树的影子如同残破的晚秋。天色渐暗，灯次第亮起，沉沉夜色掩盖了无限风物……
“方老师，”她第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叫我，“要上自习了，我要走了。”
“嗯！”我答应着看她离开，如果那时我可以看见自己，那也一定是一张无限忧伤的脸。
那夜的雨滴落了一地的诗情，淅淅沥沥，一如才女清照千里念夫的心事。不世的才情，满腹的忧愁，尽情地渲泄着。那个时候，我反而忽略了自己，欲将满怀心事流诸于笔端。只是觉得时间和空间都不再是现实中的当时，见风月，怀古人，自己俨然成为一个庭前徘徊、细聆雨流的书生。
一下子又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我深深爱着的那个女孩，轻盈如蝴蝶，忧伤似落叶，在我的满目沧桑中离去，离去……唉！一声叹息，充满了空荡荡的房间，忧愁也在无声地弥漫。“人生若只如初见”，纳兰容若在一个潇潇之夜的叹息，让多少人觉得相识的遗憾。如果只是一面，就不复再有如许的纠缠……
曾经向往一段完美的爱情。我喜欢一种女孩，留着不长也不短的头发，清爽而干净。凝视她的感觉就像在看着家乡夏夜月光下的小院，看着，看着仿佛忘记周围的存在。我们两个在一起，安静得就像夏天中午的微风，只有树叶的“沙沙”。
转眼间很长时间过去了，我追求的爱情已经变得渺茫而不可及。直到我所有的感情耗尽。我所有的爱，真的，假的，均无果而终……我知道我已经在爱情的道路上遍体鳞伤，很累很累了。每一天，天空依然湛蓝，依然有飞鸟掠过的痕迹，思绪依旧如绵云，如潺潺的水，如风，如今夜的雨……
今晚，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想起杨阳的妈妈，想起另一个世界里的孔君，不禁词句蔓延……
雨夜独吟（一）
◇方子衿
暮雨潇潇，秋水一瓢。远山已小心事绕，再无月圆花好，帘外芭蕉老。
自那时小桥别后，相思如春草。又恰逢这伤怀日，天寂寥，梧桐一片知音少。眼见着，柳梢头，屋檐角，片风吹断雨丝。了！了！了！
雨夜独吟（二）
◇方子衿
临窗凭雨流，酒入喉。风过小楼结三秋，独自愁。一段绕指柔，惹得相思一斗，不忍梳妆，自顾影怜瘦。
犹记旧日杨柳，二八佳人，年华豆蔻，正是缠绵时候，谁料想一朝去难留。
到如今，只剩得雨声一夜，寂寞半宿，辗转反侧君知否？
虞美人
◇方子衿
小楼一夜聆秋雨，空阶滴落了，清影孤灯黄卷旁，如何菱花窗外雨声凉？
试问当时情几许，回首忆斜阳，花开缕缕送幽芳，竟然鸳鸯榻上人断肠！
摊破浣溪沙
◇方子衿
一腔心事一青灯，芭蕉叶上听雨声。斯人未知居何处，恨无凭。
情到浓时竟无情，千丝万缕料难应。不觉枯坐到天明，雨未停。
寂寞的雨让思念排山倒海一般涌过来，无法抵御。然而，吟成词句时，才发现是那么生涩，已不足于表达全部的情感……
第二天，仍在下雨，这的确是一个滋生哀怨的天气，如果你有一丝，便会抽成乱乱的一团。这样的日子只适合走在漫漫江南古道，湿湿的青石板铺就小路，弯弯曲曲，一边是白墙黑檐的院落，一边是缓缓流动的水波，被微风吹皱。手撑一把油纸绿伞，在细湿的雨中轻移莲步，伞下眼波流转，愁轻轻延蔓，如雨如烟……
可惜了，当心漫步于烟雨江南时，身却在秋水长天的北方。雨，依旧是那般诗情，伴着秋的凉寒，湿透了人的心思。
然而，现实就像无情的刀子，戳穿所有关于美的设想。雨不仅浸湿我的鞋，而且还给它沾上软软的泥。
我不知道自己缘何带了满腔的热情进到教室上课。学生们也被我感染，他们呼喊着，叫唤着，挥动手臂，大声说出自己的看法和见解。我沉沦于其中，沉下去，又沉下去，直到被淹没。
我以为下午放学杨阳不会来了，然而她还是来了。
她拿起我桌上写的两首词读起来：“方大哥，这是你写的吗？”
“是啊！怎么这么痛快就承认是我小妹了？”
“我也就随便称呼一下，别放心上。”
“呵呵！我也是开玩笑的。”我笑一笑，总觉得这时候去幽默是一件别扭的事。
“你的文字为什么会如此苍凉荒芜？平白间流露出至极的落寞、无奈与伤感，让人跟着神伤。”
“杨阳，我想，你不必要伤心的，你有那么好一个爸爸……”
“有时，我会想这世上真的存在过柳永那样诗情画意的人吗？”她打断了我的话，“不为生活的残酷所击败，他的情怀一直美好。”
“我想，有那样的人。”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是的，有。我发现你就是那样一个人。”
“啊？”我惊讶不已，但马上镇定了，“柳永多情，所以胸中能有那么多的才情风月。我怎敢与他比肩？想一想，都会羞惭不已。想柳永，沉沦到极致，于是，我们才会看到，原来词可以这样婉约。”
“你说得我快要流泪了。”她的眼圈果然红红的，“这样吧！我们来一个约定！”
“好啊！什么约定？你说。”
“待下了雪时，你也写几首‘雪夜独吟’，就像前面这两首一样，不限词牌，不限韵。”
“好是好，可是约定是双方的事，那时你做什么呢？”
“我就陪你写词，‘红袖添香’吧！”她聪明地眨眨眼睛。
“好，就这么定了。”
随后，我们便沉入“散文”的世界里，今天我们讲的是训练语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