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长夜漫 算心计](二)
夜雨过后,卿叶院下湿气弥漫。
鹏儿长夜无眠,便燃起了灯盏,忧思重重地走出房,忽听得“滴答”一声,从屋檐上滑落一点雨水,正好沾湿了他的脸。
他挽起袖子往脸上一蹭,抹净了雨水,而后将灯盏放下,随身坐在石阶上发起呆来。
“唉……真是无聊啊。”
鹏儿自顾自地随口念叨了这么一句,而后似是意犹未尽的模样,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扭头瞧见了廊上那方空荡荡的摇椅,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接着又张了张嘴,但发出声来的,终究只是一声长叹。
他抽出袖中的字条,打开来看——这张纸上,不仅记录了京都驻军的人数,方位,最重要的是记有战术分析,以及相应的破城之法,若是将它给了晨王,署京十有八九会被攻占。
阿叶将这秘密交到了鹏儿手上,鹏儿却可气自己,竟然想破了头也不知该如何运用这张密纸将阿叶救出来。
正是烦恼之时,鹏儿却听见房顶瓦片有细微的响动,心中一沉,立马就将佩剑抽了出来,起身冷喝道,“谁?”
霎时,房顶上有一人直直地跃了下来,稳当落地,夜色浓郁,鹏儿一时之间辨不清他的眉眼,二话不说便执剑对准了他的喉尖。
而后,借着灯盏的微光,鹏儿终于渐渐看清了来人的面貌,他先是愣了愣,继而将手一松,收回剑,不解问道,“这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夜下可见,那人一身碧色长衫,满脸的漠然,正是朝夕。
听过鹏儿之话,朝夕也懒得多解释,只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向鹏儿,“这是阿叶的遗书,你瞧瞧罢。”
鹏儿低下头来看了那信一眼,却没有接过,只冷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朝夕恍悟,一拍脑门,便又摸出了一片梧桐秋叶,朝着鹏儿身前一递,念道:“他让我对你说……望叶如面。”
秋风瑟瑟,那片泛黄的叶子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
鹏儿垂眼看着梧桐叶子,心中一定……就凭这四个字,足以让他确信了。
望叶如面。
想罢,他赶忙接过信,匆匆读了一遍,脸色从惊讶,到震撼,接着是气愤不平,嘴里喋喋不休地骂起了“这死懒鬼,混账东西,竟连老子都骗了”芸芸,骂到最后,竟然笑了。
读毕,他将信收起来,极为感激地冲着朝夕作揖,“多谢了,多谢了。”
朝夕见鹏儿的反应,心想阿叶这所谓的“遗书”上必有蹊跷,但想既已经答应阿叶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信的内容,便也不好再问,只自顾自地离开了卿叶院。
可是当他站在夜色朦胧的街巷中,抬头回望门匾上龙飞凤舞的“卿叶院”三字之时,心里也不知怎的,如同沉甸甸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下子就踏实起来。
然后,随着一片寂静之下传出的声声炮响,他慢慢仰起头,看着夜空之中腾起了几朵……璀璨的烟花。
该是鹏儿放的罢……按照,阿叶的指示?
烟花只响过三声,转瞬熄灭。
朝夕知道——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声,但是对于搬救兵来说,足够了。
想到这里,他就默默置身在烟云缭绕的夜空下,纵使心中千千万万的矛盾和无奈,但是这一刻,他还是笑了。
就算你我对立为敌,就算你骗了我,利用了我,费尽心思算计了我,其实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但,就是不想你死。
你说的,我们要是朋友该多好。
虽然是那么那么模糊的声音,虽然我还在装傻充愣地问你在说什么,可是如果我说其实我都听到了,并且在那一瞬间心里乐开了花——你相信么。
烟花燃尽,夜又显得几分寂寞。
朝夕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身子,轻甩碧色华服的长袖,背过手,默默走向了悄然无声的长街。
那里是未知的一片漆黑。
凤祥殿,太后已经入寝多时。
殿外,朝夕一而再,再而三的求见,宫娥和太监们拦也拦不住,规劝无用,殿外吵吵闹闹得终于惊醒了太后,于是通传过后,太后睡意全无,便就召见了他。
朝夕将方才牢狱中阿叶所说之话一字不漏地传给太后——临死之前,阿叶要给您真相。
太后听了朝夕这话就楞住了,继而心中一喜,也不管什么三更半夜的,就急忙要召阿叶进宫审问,于是小太监拎着灯笼就匆匆赶去了将军府的大牢。
一阵折腾之后,阿叶终于被人押着带进了宫,太后雍容端坐,身披凤袍,看着殿下跪着的阿叶,缓缓道,“你要给哀家的真相在何处?”
阿叶抬起脸,不说话,只淡淡地瞥了殿中的宫娥和朝夕一眼,太后即刻会意,摆手命他人先行退下,而后看朝夕依旧在殿中不走,便出口道,“军师,你也先去殿外等候罢。”
朝夕迟疑地看了阿叶一眼,便也随着退去了殿外候着。
殿中只留下阿叶与太后两人。
太后冷笑,“哀家算到你可能会叛,倒还真没料到你叛的这么快,本想再多用你几天,也让你多活些时日,阿叶,这可是你自己不识时务。”
阿叶却是安然自若地淡笑,“罪民死了不足惜,但有一个人,若是为罪民白白陪葬了,那我便真的要良心不安了,”说着,他的眼神变的意味深长,“而且……阿叶猜想,太后娘娘您,也会因此寝食难安的。”
太后面色一沉,蹙眉道,“谁?”
阿叶微挑起眉梢,轻轻地笑,道出两字,“小奴。”
太后的心一颤,细细回想,许久以前曾见过那丫头一面,她说自己只是卿叶院的一个小侍婢而已,想到此,太后看着阿叶阴阴一笑,“不对,你是想救自己的心上人,拿她来唬弄哀家的罢。”
阿叶就跪在这一片宁静却处处是阴谋算计的后宫凤祥殿之下,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皇榻,漠然一笑,解释道:“小奴真名为穆念奴,其双亲正是穆淳夫妇,那年穆家庄遭荒,她的父母丧命之后,她迫于无奈,流落到东领。也正是在那年,我师父病逝归天,我将他老人家的骨灰带回江南故居安葬,后来阴差阳错,途经东领桥头,我正巧遇到了那个走投无路落魄的小女孩,施予援手,救了她一次。”
太后听得一惊,急切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到了署京,有了卿叶院,她却为了报恩,只身辗转自江南寻我到京都,成了我的贴身侍女。此次,若不是太后您命我查那失踪少女的下落,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人——就是她,穆念奴。”
听罢阿叶之话,太后心中虽是震惊,却依旧是将信将疑,“哼,这等谎话编的倒是圆满。”
阿叶见太后仍有怀疑,便沉下心来细细理了理思绪,静默了许久,忽而想起了曾有一次,在卿叶院的溪池边上,小奴光着脚丫在水中轻轻划动,而她脚上却戴着一个与她贫寒出身全然不符的白玉脚环。
再回想当初——
“这环上之玉,似是较名贵的,小奴怎得的呢?”
“恩,这环子是我娘亲给我的,我从小就带着的,就因这玉上刻着一个‘奴’字,娘亲才为我取得名字。”
……
阿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又默默思量了片刻,终于决定再赌一把,于是启口回道,“阿叶说的这些话,太后您都可以不信,但是有一物,我想您或许是认识的。”
太后终于等到阿叶开口了,她再次蹙眉道,“何物?”
“小奴的脚上,圈着一个极其华美的白玉脚环,那环上还刻有一字,”阿叶顿了顿,淡然一笑,“奴。”
太后听罢此话,愣了一愣,而后眼睛竟慢慢地泛起了泪花,唯恐被阿叶看到,她不露声色地别过了脸。
白玉脚环——正是先帝当年赐给她的。将小公主暗送出宫时,只为留个念想,便随手将其塞到了她的襁褓里。
太后闭上眼睛,轻叹一声……小奴,便是公主无疑了。
她稳住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缓缓抬起脸,定睛看着阿叶,“起来,带哀家去见她。”
阿叶缓缓站起了身子,定定看着太后,“您忘了……还未对阿叶解开心结,阿叶既已是垂死之人,太后娘娘又何必不让我死个明白呢?”
太后冷冷地抬起脸,下了皇榻,一步一步地走到阿叶的身边,略一思量,就启口笑了,笑声如冰,寒凉彻骨,“也罢,我便让你死个明白,反正是你那看似清高的父亲大人干出的风流丑事,说出来也无妨。那两尊灵位为何要放到一起呢,哀家全是看在德妃情面上,好让他们下了黄泉,能做一对鬼鸳鸯。”
阿叶瞬间便乱了呼吸,胸口闷闷的,起伏的厉害,声音也开始微微喘起来,“什……什么意思?”
太后阴沉着脸,“哼,还没明白么?晨王根本不是皇子,你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你们两个——只是德妃和叶焕然偷情生下的野种,是野种!”
是野种……野种……
空寂的凤祥殿,就久久回荡着这两个字。
阿叶一下子就愣在了香烟弥漫之中,熏炉里的香气依旧飘散着,他的眼前忽然就模糊了,脑子嗡嗡作响,似乎什么都听不见,房梁上的雕花刻凤,微敞着的门窗,一股脑凑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他只觉得一阵晕眩,呼吸越加困难,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什么可以让他倚靠的东西。
野种,野种……
耳边还在不停地响着这个声音。
终于,摸到了一根宫柱,他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靠着它,痛苦地闭上眼睛,慢慢调节自己的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太后一转脸看见这位往日巧言舌辩,淡定自若的红衣少年竟变得如此脆弱,脸色苍白得不行,又是咳嗽又是喘,连站都站不稳,心中虽是不解他一介健朗少年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却还是笑着嘲讽道,“怎么,似乎是生病了呢,哎呀,竟然病的这么严重啊?”
阿叶的心思却是已经镇定了下来,只是病发突然,让自己始料未及,在太后面前暴露了自己的丑态,他默默调整着自己心肺的呼吸节奏,待了许久,终于觉得好一些了,便将那苦水咽到心里,假装毫不在意什么野种之类的说辞,只抬眼一笑,“谢……谢太后娘娘的关心。”
太后一挑眉梢,“没事了?那便回你的大牢去罢,顺便带哀家去见小奴。”
阿叶勉强撑住身子,惨淡一笑,“是。”
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救出小奴。
殿门大开,太后迈步而出,朝夕在殿外恭迎着太后,抬眼一瞥就看到了后面步履不稳的阿叶,眼见阿叶晃晃悠悠要摔倒的架势,他赶忙上手一扶,低声关切道:“诶,你怎么了?”
阿叶本想说是被人打得都快死掉了,还要被关阴冷潮湿的牢房,夜风又吹的那么那么凉,所以身体有点不舒服芸芸,但他心中一痛,苦闷的感觉压得他难受极了,忽然之间好想找个人诉说,仰起脸望见了朝夕,原本心中酝酿的谎话竟全部烟消云散,他依旧淡淡地笑着,转而出口的却成了苦涩的呢喃:
“你知道……野种是个什么东西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