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案中案 卿叶院](七)
雕花门窗,檀木香椅。
天日渐寒,初入冬季。鹏儿终于还是听了阿叶的话,派人生了炉火。阿叶喜欢燃熏香,而广藿香又是他最爱闻的,卿叶院里的下人也都知道他这一习惯,每每他在院落中凝神之时,便会怀揣一个小怀炉,而炉中与燃木掺杂着的,便是广藿香料。
天色阴霾,枝头梧桐叶随着冷风萧瑟地摇荡,只留孤孤单单枯黄了的几片,颤悠地不肯垂落,装点着这清冷的院落。
许是它们看出了每日每夜都躺在树下,凝望它们的少年那微笑掩盖之下的一丝落寞,怕他过于孤单便迟迟不肯离开枝头,多陪一陪他吧。
正如一直陪在他身边,却不发一语的小奴。
小奴不时为炉火中添着炭木和香料,或是在桌案上为阿叶和鹏儿斟着暖身的热茶。
暖炉中漂浮起丝丝香气,他贪婪地吸了吸,惬意地享受炉火的温暖,转过头问道:
“王青这人查的怎么样了?”
一边陪着他在软绵坐榻上的鹏儿闻着朦胧的香气,在渐入梦乡之时忽听得阿叶问这一句,禁不住埋怨道:“你个死阿叶,早会儿不问,望天发什么呆,等我快睡着了才想起问,扰我春梦……”
阿叶摇摇头,故作遗憾地说道:“哎呀,竟然扰了鹏儿的春梦,不过鹏儿可以去香柳楼啊,在那里花几两银子做一晚上的春梦……”话未说尽,便见鹏儿凶神恶煞地起了身,“好你个阿叶,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香柳楼?”
“呵……”听了这句,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小奴也禁不住掩袖而笑。
“小丫头,你笑什么,不许笑。”鹏儿将他那虾米般的眼睛努力瞪大,严肃地哼道,“小姑娘家不要听这些。”
小奴撅撅嘴,“不是小奴要听的,是叶主人道出来的,小奴长着耳朵,怎能不听……”
阿叶悠哉一笑:“最近京中纷纷传说,香柳楼有位新来的姑娘,叫晨嫣,而这姑娘似乎颇受岳家老爷的喜欢,多次被岳老爷指名去府中唱曲,我让你查岳家和王青,这位晨嫣姑娘你定会怀疑,要查她,怎么也得扮成花花公子去次香柳楼吧。”
鹏儿白阿叶一眼,重回坐榻:“你个懒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让我给你跑腿,也不知你怎么的,那夜忽然想起一个王青,就让我查什么岳府,你不知道那岳家人做事多隐秘,我费了一个月的功夫好不容易才查到些他们的底细。”发完牢骚,终于说起了岳府之事,“岳府是经商的,主卖药材,不过布匹,瓷器他们也有好几家店铺,他们的药材铺遍布满京城,岳老爷与朝中现任太医总管的关系很密切。这晨嫣姑娘确有来头,在十几年前本是岳老夫人收养的一个小丫头,后来无故失踪了。现今女子花开之年,又在香柳楼出现了,还时不时就去岳家唱唱小曲,想起来很是蹊跷。”
阿叶听后,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凌厉,轻声念道:“若真是如此,便对了。”转过脸,朝鹏儿赞赏般笑了笑,“接着说,王青这人与岳家有关系吗?”
鹏儿凑到阿叶身边闻闻炉火中腾起的香气,揉了揉鼻子接着言道:“王青,十几年前是岳府的家丁,后来跟着晨嫣一起失踪了,近段时间又出现了,此刻是在香柳楼当算账的。”
风袭过,又有两片梧桐叶被凌寒所迫,随风飘下,打着旋儿落在阿叶的红色裘袄上。
阿叶抬手捏起那两片枯叶,“小奴,再去拿些花糕来罢,夹着蜜饯的。”
“恩。”小奴应了一声,便忙着回房去了。
阿叶望着她渐远的背影,眼神穿过冬日的层层薄雾,轻轻地念道:“鹏儿,十几年前,京中最有名的不是岳家药铺,而是岳家亲戚所开的一间‘沉意堂’,可是正当其兴旺之时,却有人将那药房之人尽数杀害,后来‘沉意堂’被岳家接管了去,才有了今日的岳家药铺。而沉意堂这场杀人案,便是由我父亲接手的……”
鹏儿听得一惊:“怪不得你让我去查岳家,你是怀疑……”
阿叶摇摇头,“不是怀疑,是肯定。”
其实,在十几年前那场火灾未到之前,阿叶和妹妹已经偷偷翻阅了父亲的办案札记,上面清晰地记载着:那个案子非常棘手,朝廷几番换人侦查,都查不出个头绪,这一拖,便拖了整整三年,终于,派到了父亲身上,父亲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岳家,苦于没有证据,便拖了两个月未开审,两个月后,父亲终于找出了致命的证据,准备次日升堂。
札记上的记录就只有这些,因为未来得及升堂,家中便起了那场莫名的火灾。
时至今日,阿叶终于能把所有的疑点串联起来了,十几年来默不作声的他,终在此时长叹一声:都结束了啊……案中案。
鹏儿看着阿叶脸上的淡笑,知道他已想通了思绪,便也朝着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听到阿叶耳中却觉得傻气十足。
“别傻笑了,我明日去学士府拜访义父,请他再给我一个审案的差权,三日后便可押审那位岳老爷了。”阿叶似是玩腻了,顺手将枯叶扔下。
鹏儿点点头:“那,这次是你审还是我审?”
他懒懒地打个哈欠,将暖炉紧了紧,把眼一闭,晃着身子道:“你审,我只要他死。”
鹏儿第一次从阿叶的话中听出杀意,虽然如以往一样,是懒散无比的语气。
阿叶望天,想起那女子眉间的一点朱砂,还有红线缠指的约定,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心中黯然叹道:钟离,往后,终于能卸下包袱与你共度了罢……
天色阴得沉重,缕缕熏香与薄雾融在一起。
整个院落满是淡淡的香气。
午时,阿叶派人去居菱布坊请来了燕子做厨娘,又将大大小小的侍奴都唤了来,主仆同坐,乐乐呵呵地吃了一顿午宴,阿叶很少见地饮了些家藏陈酒,钟离和鹏儿都是头回见他如此高兴,也陪着喝了几杯,整个卿叶院一时之间由清冷变得温暖起来,笑声此起彼伏。
将钟离和燕子送回家后,阿叶一人漫步,穿过重重街巷,终来到那片安静地隐匿在繁华京中的荒野。
荒野之中,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墓碑。一位随风飘荡着衣衫的女子,站在墓碑前,起手掩面,轻声哭泣。
风起,吹落无尽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