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画江南 素女颜](六)
阿叶倚在船檐,懒洋洋地托着下巴,看着清河之中的游鱼儿,忽而来了兴致:“递个馒头来。”
小奴应声,塞到他手中一个馒头,之后见阿叶将那馒头掰一小块,碾成碎渣儿洒入河中,他自个儿斟了杯酒,一边饮着,一边悠哉地看鱼儿争食。
“鱼儿争的是残羹碎渣,而人,争得却是天下。”他慢悠悠地说着,话虽重,却是一脸事不关已的模样,“你说,在这个年代,什么人最快活?”
小奴歪着头想了想,而后微笑应道:“看‘戏’的人。”
阿叶回过头,别有深意地看着她,将杯中酒饮尽,散漫地笑,“我,像是看戏之人么?”
小奴轻轻摇头,“您本是看戏人,但,这场戏,您已经看得索然无味。”
“唔……”阿叶心有所悟地点点头,继而又垂下眼睛,看鱼儿已将食物争了个精光,于是他便又往河中抛了些碎渣,而后慢悠悠地应道:“若,有朝一日,戏台归了我,那又该如何呢?”
如何,才能躲过这场江山之争?
小奴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该回以何话。
迟迟听不到小奴回应,阿叶又转过脸来,温和一笑,神情一如以往的淡然,“罢了,说笑而已。”
话毕,继续悠哉地看鱼儿。
晚风来,夕阳斜下。
有一叶小舟渐渐闯进阿叶的视线,他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兴致还是在鱼儿身上。
两船相交,那舟忽而静住不动,舟上碧衣男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小奴,刚想启齿问话,小奴便冲他笑了笑,将手指在唇边一竖,噤声:“嘘——”
而后,她抬手指了指身旁的阿叶,小声道:“我家主人在赏鱼,公子不如过来说话,莫惊了鱼儿……”
碧衣男子思量了少许,朝小奴点了点头,便轻身一起,脚点过水面,到了阿叶的船上。
阿叶未抬头,声音不紧不慢,问话中含着丝丝笑意,“怎么,认识?”
小奴“恩”了一声,向那碧衣男子道,“这是我家的叶主人,”说着,又向阿叶解释,“叶主人,您验尸之时,小奴渡河到镇上买菜,遇见了这位公子,他好心帮了小奴一把,他是……”
话说到此忽而没了声音,小奴想起来了,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那人笑应:“在下朝夕。”
阿叶终于抬眼看了看朝夕,却见他亦是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阿叶不说话,目光微微一瞥,见他腰间系着一双手套,眉头骤然一蹙。
“这姑娘称你为主人,如此说来,她便是卖身给你当丫鬟了?”朝夕的目光之中尽是不屑,他嘲讽笑道:“说罢,为这姑娘赎身,多少银两?”
小奴吃一惊,不解仅有一面之缘的朝夕怎会想到要为自己赎身,心却着着实实地被揪了起来。
阿叶垂眼望了望河水,而后转目看向朝夕,弹了弹手指尖残剩的馒头渣儿,微微挑起了眉毛,语气不咸不淡,“……我的鱼儿被你惊跑了,先说说,你要如何赔我呢?”
朝夕歪头轻轻“哼”了一声,虽是冷腔冷调,神情却有了几分缓和,眼光亦是转向船下的河水之中,果真,那群鱼儿已然不见了踪影。
不过……这并非他所在意,于是他将眼光收回来,又道:“我在很认真地问你要人,你开个价罢。”
阿叶努努嘴,“小奴丫头可不是你随便能要走的,”说着又歪头想了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坏笑道,“不如这样罢,你先捞条鱼儿给我,若我兴致好了,再谈也不迟啊……”
小奴一听这话,赶紧扯了扯阿叶的衣袖,“您……”
未等小奴的话说完,阿叶就反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拉她重坐回自己身边,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微笑。
顺着自己方才的话,道:“不过,这得看你能不能捞上鱼来再说了。”
朝夕冷眼回望着他,一语不发,只在瞬时之间轻身而起,在那河面上点过几许水花,随即眼中有了目标,便将身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回旋,俯身下去,欲抓住河中那只游走的鱼儿。
阿叶懒洋洋地看着那飘忽的身影,叹一声“轻功不错”,而后,又朝那位在自己身边安坐着的少女道:“以往净是看鹏儿练武了,今儿个我来练练,你说如何啊?”
小奴一笑,“有眼福了。”
此话说罢,船头早已不见了那红衣少年的身影。
恍惚之间,朝夕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影擦过,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便觉得腕上一痛,原本牢牢抓在手中的鱼儿“跐溜”一下滑落河水之中。
朝夕跳回叶舟,愤然回头,只见乌篷船头之上,那少年正一脸悠然地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自己。
几乎看不出他行动的痕迹,除了鞋尖那一点微微沾湿水渍。
朝夕想不到他动作如此之快,更想不到他居然会暗算自己,只气得抬手一指:“你!”
阿叶奸计得逞一般地噗嗤一笑,扬了扬方才从他身上扯下来的手套,有如看戏一般地悠闲,“我,怎样?”
朝夕慌忙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居然……偷东西?
想到此,他将眉头一横,几乎忍无可忍地怒视阿叶——这懒家伙,果真不是什么好人啊。
阿叶无视他有如杀人一般的目光,只自顾自地低下头来细细地看了看那手套,这料子为上等天蚕丝,如今已是暮春,自是不该随身带着这玩意儿,此番想来,只有一种可能……是养蛇之人为了防毒才戴的。
他收起笑,淡然问道:“你养蛇?”
朝夕听罢此话,就像是忽然被马蜂蛰了一下,身子陡然一僵,呆楞地望着阿叶,心中渐渐生出一阵忐忑。
居然这么简单就被他看穿了?
“你既不说,我便当你是默认喽,”阿叶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毒蚀蛇,本非中原之物,看你方才的功夫套路,你应该——不是署国之人罢。”
阿叶此话并非是疑问,而是淡然自若,了然于胸的平叙。
朝夕静静地站于叶舟之上,迎着阿叶的目光,将自己的拳头攥得“嘎巴嘎巴”直响——这家伙,说什么捞鱼,居然是在试探自己的功夫。
念此,他回过神来,冷哼一声,从容回应:“既已被你看出,再辩亦没有意思,我确不是你国之人,也确驯养毒蚀蛇,不过,你没猜到的是,我的蛇早死了。”
阿叶想起那日因毒蚀蛇丧命的男子,摇摇头,脸上重新浮起笑意,悠哉道:“这蛇死得好,死得真是好。”
朝夕大怒,执剑一横:“你这人嘴上再不积德,休怪我剑下无情。”
阿叶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努努嘴,懒懒地歪过头来,对小奴念道:“我累了,回去罢……”
小奴轻轻点头,应一声“是”,又起身来,走到船家大伯身边,道:“劳烦,往回行船罢。”
船家听罢乐呵呵地应着,摆渡而去。
最后一丝昏光亦随着船儿的远去渐渐湮没,天色,就这样暗了下来。
隐隐约约,当朝夕正犹豫着是否该继续追寻那船上少女之时,又听得前方船儿传出一句道别之话,因船已远去了,故听起来那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且飘忽不定——
但,依旧是不曾改变的懒散腔调:
“后会有期啊……朝夕。”
阿叶说罢停了停,回过头来望望叶舟,眸子中映出朝夕那抹迷离的身影,抿嘴一笑,“对了,你说我没猜到那蛇已死,方才忘记告诉你了——其实,那蛇就是被我杀死的。”
在那个,烟花漫天的夜里,死于他手中的一小片嫩叶芽。
为了救一个人……一个被他深藏在心里的人。
这话一出,被远远甩在后面的朝夕眉头一紧,便再没迟疑,划着叶舟追随而去。
怒望那乌篷船头的红衣少年,又将眼睛移到一旁静静坐着的少女身上,目光便柔和了下来。
一定要得到她,就算得不到……也不能让她跟随那个讨人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