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寻旧事 觅红颜](四)
宫墙瓦砾点点光亮,乍望上去有些刺眼。
春花开的正艳,奈何空无人赏。
安灵殿外,几个宫娥安然地守着,隐约可听得一阵阵轻和的诵经声自殿中传出。殿门紧紧地掩着,无人敢肆意闯入,因在那殿中蒲团上诵经的,正是大署太后。
整个皇宫之中,无人知道她为何会每日每夜地在安灵殿中守着两尊牌位,诵念这一段段的经文。
整整三年了。
此时的她慢慢张开了眼睛,目光定在桌案灵位之上,嘴里正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德妃,你生前先后救哀家之性命三次,如今我已为你做三件大事,所有欠你的人情,亦全全还清了,请你在天之灵不要再嫉恨……”
“听闻江南东领的穆家两老在三年前都辞世了,也不知哀家那流落人间的女儿现今是死是活,是不是你在天上见哀家谋了权,夺了位,便降下了报应?若你真为晨儿做不成帝王不肯安息,请把这罪孽报应在哀家一人身上,哀家那自小便流落人间的女儿是无辜的,放过她罢……”
先帝在位时,最宠幸的有两位妃子,德妃和娴妃。
她二人本在入宫之前便已结识,德妃曾救下娴妃的性命,且不止一次,而是三次。这三次救命大恩让娴妃对德妃心怀感激,并对其许诺:此三恩,他日必报。
后来,她们天生貌美,因一个偶然与微服出游的先帝结识,即便有多不情愿,亦不得不奉诏入宫为妃。
德妃是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只是性子很淡,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从不与人交往,先帝却偏爱着她,为博她一笑想尽了法子。而她,该侍寝就侍寝,该请安就请安,就是从来不笑。
因为,在她入宫之前,便早已将心给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叶焕然。
再往后,她腹中有了叶焕然的双胎骨肉,娴妃亦帮她瞒天过海,将其中一婴暗送叶焕然,只留一婴在宫中为皇子,对外宣称:德妃只生下一名龙子,另一龙子胎死腹中。
留在宫中的男婴,后被立为太子。
娴妃还了她第一个人情。
德妃临盆之时甚为紧急,在场的太医只有一位,而那太医不知是为保守住秘密还是有何其他缘由,后来辞官还乡,潜心研习医术,隐去真名,救治众生,发誓再不进京。世人只知他姓王,后便将其称为:江淮王神医。
而这一切,都是卿叶院中那红衣少年所不知晓的身世。
这之间的缘由,只因娴妃欠了德妃之恩。但是,帮她撒下弥天大谎,并非意味着娴妃会放弃皇后、乃至太后的宝座。
在那后宫的腥风血雨之中,她亦是为了权利做了另一番苦斗的——包括出手暗害那个被她救下的,所谓的“太子”。
不过,那就是另一些往事了,先避忌不谈。
安灵殿中显得一片幽暗,佛珠一颗颗地捻过,熏香一注注地燃尽,不知过了多久,经久不断的诵经声终于停下了。
殿门外传来一句浑厚而不失恭敬的唤声:“太后。”
她缓缓站起身,踱着微微蹒跚的步子来到殿门边,轻轻推开,看着殿外那已满头银发之人,半晌,轻叹一声:“你终于来了,王神医……”如此说着,让王神医进了安灵殿,又示意宫娥将殿门掩死,方才在榻上坐了下来。
王神医行了跪礼,只安然站在太后面前,便再不发话了。
她看着眼前这鹤发童颜的老者,暗暗掐指算了一算,而后脸上浮起温和的微笑,眼神却是掩不住的感叹:“哀家与你,有近二十年未见了罢。”
王神医目色安然,听罢这话,只启齿纠正道:“回太后,是十七年。”
十九年前他为德妃暗中将一个男婴送到叶焕然身边,而后辞官。
十七年前他又被娴妃,亦是如今的太后偷偷召进皇宫,用民间男婴与她刚生下的小公主暗自调了包,而将公主送到了江南东领的一户农家。
后来,太子遭难,受“巫蛊事件”的牵连,被免去储君之位,遣出皇宫,先帝只在宫外赐予其一座王府,他便成了失宠的晨皇子。
德妃与先帝相继辞世后,娴妃先前从民间偷换下的男孩儿七岁登基为帝,她便靠着这个孩子,成了理所当然的大署太后。
太后摇摇头,风华绝代的面容上显出了一阵失神,怔了许久,终于抬眼望着王神医,道:“你可知哀家的女儿,现在何处?”
王神医无奈地摇摇头,应道:“三年前,东领闹了灾荒,很多人都被饿死了,待我从江淮赶到东领时,只见着了穆家夫妇的两尊灵位,公主已不知所踪。”
太后听罢这话禁不住攥紧了手中的佛珠,定了定心思,又问道:“晨王那儿怎样了?”
王神医略有迟疑,暗自想了一会儿,才微微犹豫着回道:“晨王……已找到了他的哥哥。”
安灵殿中幽暗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微微叹息一声,目光转向桌案上放着的两方灵位,淡然道:“是阿叶罢,哀家得知了。”微顿了会儿,又傲然抬脸,肃声逼问道:“他在忙些什么,忙着造反吗?”
王神医心中一惊,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太后息怒!”
太后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前朝的老臣,如今,他已是花甲之年,却还在为她补救着十七年前做的错事,她别过脸,示意他起身,念道:“晨儿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德能兼备,若他真要反,怕也是顺应民心,如今的皇上贪恋美色,不顾江山,就连哀家的话也不听了……”
王神医愣住,反复咀嚼着太后之言,待了半晌,方才迟疑地问道:“您此言,莫不是暗许了晨王谋乱之事?”
太后摇摇头,冷哼一声:“暗许?哀家只是在问你,有朝一日,若是哀家与晨王为敌,那时,你会随在谁身边?”
王神医一时间亦不知该应何话为好,只望着她漆黑的眸子,不再言语了。他一直都明白,她虽称心坐上了太后的宝座,却难熬自己的愧疚之心——因为,她亦亲手害了自己的女儿。
太后逼视着王神医,等着他的答复。
“在下如今只是区区一介草民,不愿再介入纷争,亦不会与谁为敌,与谁为友,求太后成全。”王神医思索了一阵,并未慌张,只是坦言将心中想法相告。
安灵殿又是许久的静默,香坛中,又积了一层温热的灰烬。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灵位之上,两个名字亦随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能帮哀家找到公主吗?”一声问话终于打破了沉静,太后眼含期待地望着王神医,不自觉地将手中的佛珠攥得更紧了。
王神医凝神想了一番,微微一欠身,应道:“回太后,希望不大,不过有一人,凭他的才智,倒可能会查出些线索……”
太后看着王神医含笑的目光,先是怔了怔,继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只缓缓启齿问道:“你莫不是在说……阿叶罢?”
王神医执手缕了缕银白的胡须,微微一笑,坦然道:“没错,就是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