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室内的沉寂被女子打破,“殊赫,你急着讨论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狄青山瞥了一眼女子,又看了看殊赫,心下有些了然,殊赫这是不想再赖在他身边了。
殊赫了口气,扯出个寂寥的微笑,说,“小青,还是戒了吧。”幻想中的,毕竟不是现实。
狄青山身形晃了晃,很快稳住,他又何尝不知道,这要对自己的威胁,只是……他凄然道,“没什么必要。”
女子与殊赫并没有为这句话惊讶,只是互换了个眼神,又无奈地别开,看向不同的方向。
上个月来到牯岭镇的时候,狄青山已经得知,自己的夫人不在人世了。女子与殊赫并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只是那个雨夜,出去打探消息的他浑身湿透,倒在了三叠泉客栈后院的围墙内,女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从院子里背回屋里,险些动了胎气。而他悲伤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连夜赶路至此,就是因他夫人生死不明,他担心,也有希冀。而今,他活着的唯一念想,就是找到他夫人的尸骨……
江西巡抚臧自苦竟然没有被问罪,这还是他们进入江西之后,听到的,最叫人震惊的消息了。臧自苦已然被调任,并且是调入京城,品级没有江西巡抚高,可在京城,就是天子近臣,这一出,就叫明降暗升。以女子对李浓的了解,全国五品以上的官员,哪个聪明哪个懦弱,哪个好酒哪个好色,甚至连他们老娘的生日都记得很清楚,怎么会一不小心将犯了这么大失误的江西巡抚给明降暗升了?他一向痛恨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耍小聪明,又怎么会被他人利用?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个臧自苦,做的一切,都是李浓授意的。那么沈家堡,到底怎么得罪李浓了?再有就是,沈家堡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毫无头绪,只好先从沈家堡考虑了。狄青山说,沈家堡一向与人为善,而近来得罪过的人,也就只有岳家庄的老爷,沈岳两家世代交好,却在二十年前忽然就断绝了来往,直到三年前,两家打算结亲,却被狄青山在中间插了一杠子,婚事告吹,从此又没有了往来。沈老爷临死前痛苦地说,“他恨我”,狄青山觉得沈老爷是在说岳家恨沈家退婚的事儿。
于是,一个月前,狄青山和殊赫成功潜入了岳家庄,而今日,女子化妆潜入,他们不只是为了调查岳家,更是为了十天天之后的一场寿宴,岳老夫人七十大寿。届时,与岳家有往来的人都会前来贺寿,到时候,就有如抓住了岳家关系网的结点。
也许许多扑朔迷离的事情,将在十天之后露出蛛丝马迹……
在岳家庄用过中饭,女子顶着鬼见愁尹岩的皮囊走出了岳府的大门,她拒绝了岳府提供的轿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繁华的街上。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沿街的豆腐花摊子上,也做了不少的人,大家挤挤挨挨坐在低矮的粗木桌旁,品尝着雪白的豆腐花,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摆豆腐摊的是个身材高挑的妇人,深蓝扎染的头巾洗的有些发白,裹着黑亮的长发,水蓝布袄也是破旧却整齐干净。女子一边招呼客人,时不时瞥向摊子边不远处,一个桃红衣裳正在专注踢毽子的小姑娘……眼前的景象仿佛有了些变化,时间仿佛也倒流许久,女子看见很多年前,夫子庙的街上,有个当街推着小车煮鸭血粉丝汤的少妇,眉眼倒是不丑,只是面色蜡黄,叫人提不起探究的兴趣。不远处,粉色衣裳红头绳的小姑娘正努力地、忘情地踢毽子,忽然那毽子在天空中划过一条曼妙的弧线,英勇地坠入了冒着大小泡泡和滚滚白气的锅里,溅起不高不低几点水花。少妇飞速瞥了一眼四周,见没人看见,抄起手中的大铜勺,将那毽子往外一捞,迅速丢进身边的小水桶里。
少妇回头一眼,那个罪魁祸首的小粉团已经不在原处,再一瞥旁边卖大力丸的摊子,那推车的后面,露出一截粉色的衣角,脑海中想象着小粉团抱着头躲在摊子背后的模样,竟扑哧一笑,笑容一闪而逝,没有人看见那目光流转,透出一丝绝代风华。
记得母亲每天收摊回了家,总要把脸洗干净,变回原本白净如玉的面庞,每天早上起床时,又会用树叶子捣出汁液来,涂在脸上,让自己变回夫子庙街边卖鸭血粉丝汤的黄脸婆。实际上,是母亲第一个教会了她怎样易容,也教会了她学会隐藏。后来,这隐藏变成了一种习惯,再后来,这习惯救了她一命……
时空回转,女子感觉到那么一瞬的眩晕,桃红色衣裳的小姑娘还在街对面踢毽子,耳边传来肉包子的吆喝声……在那么小的年纪,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离开秦淮河,离开夫子庙,她觉得自己有一天也会学会做那么美味的鸭血粉丝汤,然后也在这里摆摊,让母亲坐在旁边晒太阳。到那个时候,也许卖大力丸的周老头还活着,他们还可以叫上旁边卖香囊的林生,还有旁边再旁边那个卖葱油饼的吴大妈,四人凑一桌麻将。后来,卖大力丸的周老头说要教她医术,她说她不想学,周老头说学医可以赚很多钱,她就问赚好多钱怎么还在这里卖大力丸,周老头无语,却开始用黄帝内经教她习字。再后来……
女子还是失神地望着小女孩的方向,忽然有个黑衣帷帽的高瘦男人与其擦肩而过,就在错身的刹那,清风掀起纱帷,白驹过隙地一闪,她无法相信眼前闪过的景象。
淡淡的眉,淡淡的眼,淡淡的唇,有些柔和的下巴,那是……世珏的脸。女子视线缓缓追上健步如飞的黑衣男子,那背影也是如此熟悉,眼中,已然蓄满泪水。古朴而热闹的街道,酒旗招展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个四十多岁的胖妇人伫立在街道边,双目含泪紧紧注视着迅速远离的年轻男子,身子隐隐有些发抖。这景象,甚是诡异,却也甚是悲凉。
世珏,女子记得,她亲手将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头紧紧抱在怀中,看他吐出最后一丝气息,帮他闭上双眼。她清楚地记得,那人临死前对她说保重,会对她说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世珏。
世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