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来日某天再相见
1989年9月17日，张国荣为即将在年底举办的个人演唱会召开记者招待会。会上，他揭开背景板上的巨型幕布，『张国荣告别歌坛演唱会』的字样映入记者眼帘，毫无预警，全场愕然。三十三场告别演唱会成为当年的乐坛盛事，事业如日中天的香港乐坛巨星就此告别，转身离去。
请让我出去闯一闯，就算焦头烂额，我也一定会闯出个名堂来！——1989年
张国荣在『告别演唱会』上告诉歌迷自己仍有目标
1989年，张国荣一个人包揽了“IFPI香港唱片销量本地白金唱片大奖”“最受欢迎男歌手”“叱咤乐坛男歌手金奖”等几乎全部的乐坛大奖。仅这一年，他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以及韩国等地推出的八张唱片总销量超过一百万张，并在美国、欧洲、澳洲等地举办了个人巡回演唱会。三十三岁的张国荣，歌唱事业达到了无可逾越的巅峰。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宣布要告别歌坛，并于年底在香港红磡体育馆连开三十三场“告别歌坛演唱会”。几乎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舍得离开万千宠爱的舞台，但他亲自设计了演唱会的“封咪仪式”，高挂话筒，华丽转身离去。
众说纷纭的“告别”原因
自张国荣揭开“告别歌坛演唱会”的帷幕开始，“为什么告别”的问题就始终缠绕着他，及至十年后，他仍然反复不断地被问着：当年的心态如何？是谁令你萌生退意？又为什么复出？华语乐坛举办过告别演唱会的不止张国荣一人，但他是第一人。作为先驱，势必要承担这份压力。为什么告别？心情好时，他优雅地告诉你，我想在掌声最多的时候离开舞台；心情不佳时，他撇撇嘴，我跟谭咏麟斗得这么厉害，我怎么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被人捅死！
张国荣从不言假，这些都是实情。
从前后数年间张国荣和他最亲密的事业搭档陈淑芬的言谈中，便可以抽丝剥茧地梳理出他退出歌坛的真正动机和原因。
1.娱乐圈的恶性竞争
“谭张争霸”是20世纪80年代香港乐坛的奇观。谭咏麟与张国荣这两位歌坛超级偶像，在无意间被卷入一场可以称得上是刀光剑影的争斗中。两人的歌曲、唱片销量、演唱会场次、获奖情况，甚至是事业以外的一切事件都被拿来比较。为了应对这场较量，两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歌曲不断推陈出新，演唱会一再加场，领奖台上明争暗斗……现在回忆起那段时光，只会觉得这场争霸赛如烟花般灿烂，谭张二人，连同当时所有的好歌手，一起将香港乐坛推向了鼎盛时期。从20世纪80年代走来的乐迷们，仍然津津乐道着当年的好歌不断，仍然怀念着乐坛的缤纷。
但是两位当事人却在这场争霸赛中受到了不小的伤害。上台演唱，一方会被另一方的歌迷大喝倒彩；在舞台之外，张国荣受到的伤害仍然延续着，爱车被划花、生日收到“冥币”等。
张国荣是一个性格直接的人，年轻时心高气傲，媒体的恶意报道、歌迷的无聊攻击，这些都是梗在他心头的刺。每次一上台的嘘声，更令他不快——“我张国荣站在台上就是演出的保证，我永远以最好的状态唱歌给你们听，但你们竟然嘘我？”
1988年，不堪重负的谭咏麟突然宣布不再领奖，张国荣再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谭咏麟的歌迷不断诅咒他，说他使自己的偶像宣布不再领奖。其后，棋无敌手的张国荣包揽起乐坛大大小小的奖项来，然而这又被人攻击说是“因为谭咏麟不领奖你才有资格”，令他连获奖的喜悦都荡然无存。
恰巧当时有一条新闻，报道的是一个网球运动员在打球时突然被人捅了一刀，经调查发现，原来是另一方的球迷所为。这个消息令张国荣心有戚戚焉，总是免不了乱想，怕自己有一天也成为这个倒霉的网球员。“值得吗？有的时候人最重要的还是活着。”
2.对偶像歌手身份的厌倦
张国荣笑称自己是少林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并无夸张。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艺人为了拓展自己的事业，提高知名度，常常身兼歌手、演员、主持等各种身份，不论是什么活动，不论是广告、海外演出，还是电台节目，只要有出镜和宣传的机会就一定参加，并且取胜的意识非常强烈。每一天、每一刻，都始终强迫自己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
张国荣是20世纪80年代香港乐坛独一无二的动感偶像，我行我素，英俊潇洒，是歌迷心中的优质偶像代表。张国荣为了维护这个形象，为了满足和迎合歌迷的幻想，也付出了不少代价。他接拍电影时要非常小心，不能损毁自己的形象；现场演出时也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动感形象，衣着、舞姿都不可怠慢。他自己喜欢的民谣风格的音乐是绝不可能在唱片里出现的，因为“你只有‘Thanks，Thanks，Thanks，Thanks，Monica’这样的歌（即动感劲歌）才卖得出去”，唱片公司这样耳提面命。这样的环境，令这个追求“自我”的年轻人感到渐渐失去了自己，“张国荣”这三个字似乎是为了歌迷而存在，而不是为了自己。
陈淑芬坦言，从1987年开始，他就不断倾诉说好累，对娱乐圈感到厌倦。
3.对山口百惠的景仰
山口百惠这位日本歌手对张国荣的影响非常大。张国荣的成名曲《风继续吹》就是改编自她的告别之作。山口百惠在年仅二十一岁、歌唱事业正值巅峰时期，遇到了自己心爱的男子而萌生退意，结婚生子。她的告别演唱会给张国荣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让他觉得这是勇气的象征。
在自己事业刚刚起步之初，张国荣就已隐隐觉得，演艺事业是一碗青春饭，无法长久为之，在事业巅峰时期引退，把掌声和鲜花留在舞台上，华丽转身，这才是聪明的选择。他的想法并无错，之所以后来他能长久地在演艺圈中生存，正是因为他始终求新求变，始终将自己摆在事业巅峰的位置，未曾跌落。
4.一早已计划好的功成身退
以上这些原因都是他亲口提到的，但是都只不过是引发他告别歌坛的诱因而已。
张国荣向来是个清醒理智的人，作家林燕妮赞他“总在梦中醒着”。作出这样重大的决定，并不是因某一个事件而临时起意。他告别歌坛，其实是自己的事业生涯计划中的一个阶段。
张国荣是时代的弄潮儿，绝不是随波逐流的追随者。他对自己的人生有非常清晰的规划和认识。1982年，他加入华星唱片公司时，就已看到事业的曙光。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三年内出人头地！他做到了。
1985年，他刚刚尝到成功的甜头，就已经意识到，不能将“偶像歌手”的身份长久地保存下去。1986年，歌唱和演艺事业都在不断高攀的同时，他向媒体承诺，将唱最好的歌、演最好的电影，三年后将达到事业巅峰，然后就会告别引退。他又做到了！——看，他早就宣布过了，只是没有人相信而已。
这个人，始终保持了一份超然的清醒，这也许正是他能在香港歌坛、影坛屹立二十六年不褪色的原因之一吧。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娱乐圈的一枚棋子，自己的形象和前程，虽靠天赋和努力得来，却也全赖市场和观众的追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残酷的。对于一个偶像来说，如果不能不断改变自己的形象来迎合观众，就很难抓住观众的心。但那样的张国荣，还是张国荣吗？
1989年，在“告别演唱会”上，他对着台下悲伤的歌迷、对着鲜花和掌声，解释自己退出的原因，也许下告别后的心愿：“你们让我出去闯一闯，就算焦头烂额，我也一定要闯出个名堂来！”
青春日短，前路漫长。骄傲自信如张国荣，远不甘心做一辈子的青春偶像。他知道，此时的他已经再无高峰可攀，他必须停下来去充实自己。“告别”之于他，将是另一段绚烂人生的开始。
“告别”，是为了崭新的回归
应该说，1989年张国荣宣布退出歌坛之初，他是决绝的。他是真的厌倦了这个明争暗斗、令他失去自我的娱乐圈。他最初对演唱会的设计是“告别娱乐圈”，但陈淑芬舍不得这个年轻有为的英俊靓仔这么早就退休，执意改成“告别歌坛”，意即即使不唱歌了，还可以拍电影。
幸得张国荣不置可否地同意了。此时的他，如果说告别娱乐圈还是遗憾的话，那就是未曾获得过影帝的殊荣。
真该为陈淑芬这个举动鼓掌致意！如果不是她的改动，张国荣绝不会在离开香港后，又毫无顾虑地回来演戏，若非他回来演戏，我们怎能看到风华绝代的程蝶衣，怎能看到沧桑绝情的欧阳锋？
举办过了“告别演唱会”，拍完了合约里的最后两部电影《阿飞正传》和《纵横四海》，他潇洒告别，远赴加拿大过“神仙日子”去了。
不过，你相信这个不平凡的人，真能享受到平凡的日子吗？
张国荣不是没想过在加拿大长久地生活，但是很快他便对温哥华的平静和平淡开始厌倦。每天无所事事的生活，对这个有志气、有追求，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来说，反倒是一种折磨。
在温哥华，原来生活是“吃完早餐之后，就只能等日落了”！
在温哥华，他跟一头小野鹿成为朋友，还叫它“斑比”，斑比是他家花园里的常客，常来偷吃花朵。
在温哥华，他临街的漂亮房子竟成了旅游景点，有时在阳台抽着烟，竟听到导游的大喇叭喊：“这里就是张国荣的家了！”
在温哥华，他无聊到召集身边的朋友逐一询问：“有没有什么生意是可以我出一份本钱，然后不懂打理也不会赔钱的？”朋友们异口同声答道“没有！”
在这段时间里，他也真的如最初计划好的那样，在美国学习电影课程，为自己的导演梦想铺路。刚开始接触理论性的科班教育，张国荣感到新鲜，并学会了剪辑。但是很快他便发现，以自己的资历，以自己在影坛里浸淫了十多年的实战经验，再来学习这些初级内容实在是太空洞无趣了，这几乎无法为自己提供灵感和帮助。空虚感更强烈地浮上他的心头。
或许有人喜欢这样悠闲的生活，但张国荣却闷到爆炸。“我才三十三岁，躲到乡下还太早了。这样的‘享受人生’，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就像《生命无法承受之轻》里所说，生活得太放松，人生存在的价值就太稀少了。”
在这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张国荣没有停止对人生道路的思考，并由此逐渐清晰了自己的想法和以后要走的路。“我反思到Ibelongtoshowbusiness，showbusinessbelongstome。（我属于演艺工作，演艺工作也属于我。）”
恰在此时，他主演的电影《阿飞正传》，令他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主角”。这是邀请他复出的最好时机，王家卫、吴宇森、黄百鸣……从来都舍不得他退休的导演们开始轮番轰炸他。剧本一本接一本地送到他的案前。
自我定位的成熟，加上香港电影界的诚意，两相契合，终于将张国荣请回了香港。
以张国荣告别歌坛为界，他的艺术生命刚好被分为前后两个十三年。之前的十三年，他在努力奠定自己的地位，之后的十三年，他开始努力开拓属于自己的时代。
在加拿大九个月疗养般的生活非但没有磨折他的斗志，反而将他带入了另一个层次。虽然只有九个月，但是他脱下了日夜与歌迷互动的偶像歌手身份，要做“真正的张国荣”了。他饰演“娘娘腔”常骚，扮演油头粉面的“破坏荣”，演绎风华绝代的程蝶衣，在《夜半歌声》中宣泄音乐感悟，随后更干脆返回乐坛，在歌曲中探讨人生，在舞台上突破界限，为香港影坛、歌坛再掀起新的旋风。
他为告别乐坛亲自作了一曲《风再起时》，风再起时，来日某天再相见。
再相见的张国荣，在演艺道路上越走越自我，越走越精彩，越走越执着，终成为光芒璀璨的传奇巨星。
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资料：
《说出我的全部》，张国荣访谈，《AllAboutLeslie张国荣的所有》写真集。
《星空下的倾情》电视访谈节目，1997年1月，林建明主持，香港亚洲电视台。
《娱乐圈见证录》，陈淑芬《明报周刊》连载，2001年。
《三年前开始部署目标逐渐实现》，香港《大众电视》杂志，198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