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本色演出』之惑
1997年，张国荣与梁朝伟主演的电影《春光乍泄》上映，两人为影片贡献了出色的演技。王家卫凭借该片获得第五十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次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与台湾电影金马奖在评选最佳男主角时，评委们均把天平倾向了梁朝伟，暗示张国荣本身是同性恋者，饰演这个角色没有难度，属『本色演出』。
人本来就像万花镜，但是无论歌迷影迷也好，媒体也好，他们总是只看我们的某一面，并且根据自己看到的这一面来判断，所以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错觉。——1999年张国荣谈自己的『明星』素质
恐怕再也没有哪个演员，在成功地饰演了这么多性格不同、形象各异的角色之后，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冠以“本色演出”的评价。
对张国荣的“本色演出”论有两种层面的意味。褒奖者，希望借此表达“因为张国荣具有与角色相符的独特气质与性格，才能演好这个角色”；诋毁者则不屑地指出“只不过因为张国荣与该角色接近，才能令表演成功”。
在张国荣所演出的五十六部电影中，最常被冠以该论调的有三部——当然也是他最成功的影片“之三”——分别是《霸王别姬》《春光乍泄》与《阿飞正传》。
张国荣在《霸王别姬》中，饰演了一位在舞台上男扮女装的京剧名伶程蝶衣。程蝶衣自小学习旦角，他性格执拗孤傲，心中只有京剧艺术与师哥段小楼。但最后，师哥娶了妓女菊仙，自己又被时代抛掷，最后戏也唱不成，自尽于钟爱的舞台，是一个美丽但悲剧的人物。该片于1993年荣获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奖项“金棕榈大奖”，这也是我国唯一一部获此殊荣的影片。电影上映至今赞誉不断，其成功已不必多言。
虽说电影是团队工作，这部电影台前幕后的演职人员都是影片成功的保证，但作为最重要的男主角，说“张国荣成就了《霸王别姬》”也不为过，没有他，电影不可能如此精致、精彩。影片最初选角时，“虞姬”的扮演者在张国荣与尊龙之间兜兜转转，一度已与尊龙签约，但此时投资人徐枫心中隐痛：尊龙面部轮廓硬朗，真能胜任这个角色吗？幸而机会最终又落在了张国荣身上。为了演好这个角色，他提早三个月赴北京学习普通话和京剧身段，体重也减轻了十五磅，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为了不影响拍摄进度和学习效率，在整个拍摄期间他未曾回过一次香港。事实证明，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但是，这部电影的成功同时亦为他带来了“张国荣人戏不分”“张国荣性格阴柔”等评价。得知张国荣结束生命，连导演陈凯歌都脱口而出：他就是程蝶衣。——可是，这时已经距电影上映整整十年了！何出此言？这说法，不仅抹杀了张国荣为角色付出的辛劳汗水，同时也贬低了他的专业。作为资深演员，他向来懂得如何最快地进入角色，又如何轻易地抽离。与他合作过的演员如梅婷、何赛飞、林嘉欣等，都感谢他曾帮助和指导她们怎样从角色中抽离出来。梅婷说，别人都还沉浸在悲伤的剧情中，他已经轻松地问晚饭吃什么。入戏快，出戏也快。
至于张国荣是不是程蝶衣，他自己早在当年的访谈中就告诉我们答案：“我不希望做程蝶衣，我的意思是，我本人不希望做他。老实讲，我比他幸福太多。”
《春光乍泄》是华语影坛非常重要的“同志影片”之一。张国荣扮演的何宝荣是一个“持靓行凶”、性格放浪的同性恋者。他与恋人黎耀辉一起流浪到阿根廷，本性不改、不断与他人纠缠不清。这部电影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它没有对同性情节有所回避和顾虑，也非探讨同性问题的社会意义。从一开始，电影就清楚地交代，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恋爱生活琐事。
真如后来华语奖项中评委们所说，因为张国荣本身是同性恋者，所以他演这个角色得心应手吗？不是。非但不是，在张国荣看来，何宝荣这个角色，是他从影以来最难演的！从现实生活与实际性格来看，反倒是黎耀辉这个角色的性格与他本人有不少共鸣，在心理上也能够接近和理解，但何宝荣这个人物放浪形骸，四处寻欢，性格特点很难把握。而王家卫的导演风格是最不按牌理出牌，又没有固定的剧本，剧情每天都在改变。张国荣坦言，直到演完这个角色“仍然十分担心，不知留在观众眼里的，究竟是什么印象”。
虽然梁朝伟凭这部影片获奖无数，但他本人坦承，是被王家卫“骗”到阿根廷的。在最初接到剧本时，他并不完全清楚这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得知要演同性做爱的镜头（最糟糕的是，这是电影拍摄的第一组镜头），他一度非常抗拒，完全是在张国荣的帮助下才勉强完成了拍摄。后来在阿根廷拍摄期间，亦是张国荣不断开导与培养感情，才让他逐渐进入了角色。影评人舒琪为张国荣抱不平：“是王家卫剥削了张国荣，利用他的同志身份和个人经验来完成这部电影！”
对于外界沸沸扬扬的“本色演出”论，张国荣淡淡回应“如果你们要说这是本色演出，那我之前和那么多女演员演对手戏怎么不给我颁奖？”
相比较上述两部电影，张国荣在《阿飞正传》中所扮演的风流不羁的旭仔，则更多是在他离世后才被拿来说事。
“传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飞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随着张国荣从文华酒店一跃而下，这句电影台词几乎被媒体渲染成了张国荣的生命谶语，全然不顾张国荣的艺术生命是多么“接地气”，是一个能将商业与艺术完美结合的艺人。
《阿飞正传》是张国荣与王家卫合作的第一部影片。原本张国荣只是客串两个星期，但是演着演着，王家卫将他的戏份越写越多，最后他竟成了绝对的主角。电影中，他挥洒自如、神采飞扬，充满震慑力的眼神与性感的肢体语言为旭仔安放了灵魂。正是这个角色，为他赢得了唯一一个金像奖“影帝”的桂冠。
但是张国荣本人对《阿飞正传》的评价并不特别高，因为王家卫的拍摄手法随意善变，是靠演员来寻找灵感。他没有剧本，往往只有一个故事框架，电影剧情的起承转合较差，情节推进也有牵强附会之嫌。这部电影首映的前一晚，他仍在改动台词。一方面可以说他精益求精，另一方面，这也是王家卫做事没有章法，全靠灵感的体现。与王家卫拍片，“我像棋盘上的一枚小驹，掌握全局的只有王家卫一人，情节也和最初被告知的似是而非”。让他自己选的话，他倒是最喜欢《东邪西毒》中所饰演的无情剑客。
无情剑客欧阳锋，是沙漠里的杀手中介，他无情、冷酷，皆因曾有一段因傲慢和误会而错过的爱情。“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是令自己不要忘记。”欧阳锋的每一句对白几乎都成为了经典，张国荣本人也很喜欢。
上述四部电影中的四个角色，性格各异，命运不同，难道都是张国荣的“本色”？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里也有一千个张国荣。你眼里的张国荣是什么样的？
张国荣是眉目如画的风流公子？那么你可能对《胭脂扣》中南北行的十二少念念不忘，倜傥多情的十二少赢得了倚红楼头牌妓女的垂青，他顾盼生姿的美丽容貌已定格在电影史上。确定张国荣担任男主角，编剧李碧华和导演关锦鹏立刻将原本只有十句对白的戏份加到二十天，只因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演十二少了。
张国荣是懵懵懂懂的纯情书生？《倩女幽魂》中的宁采臣是否是你的银幕初恋？有趣的是，这部电影上映于1987年，彼时的张国荣作为性感偶像，歌唱事业正攀向巅峰，在电影中却扮演这样一位憨厚纯情的少年。监制徐克说，正是希望通过这个角色来削弱张国荣的锐利眼神，拉近他在银幕上与观众的距离。
张国荣是“娘娘腔”？你脑海中一定闪过《家有喜事》（1992版）里那位让人捧腹的常骚。其实在设计角色时，导演黄百鸣本是将“情圣”一角（后来由周星驰饰演）划拨给张国荣的，但是张国荣看过剧本后，信心满满地主动要求挑战从未尝试过的娘娘腔角色。他的表演方式别具一格，没有惯常男演员饰演此类角色时挤眉弄眼的刻意，显得自然轻松。他一扭身一跺脚：“生孩子会痛嘛”！每每想到这个镜头，观众就忍禁不俊。张国荣的喜剧表演经验丰富，在《东成西就》中还亲自指导林青霞如何放下身段，表演夸张的港式喜剧。
还有吗？张国荣还是执着奋斗的鼓手，是被命运玩弄的小警察阿杰，是潇洒帅气的通天大盗阿占，是玩世不恭的一代剑侠卓一航，是上海街头的拆白党小谢，是北平剧院里的留洋音乐家宋丹萍，是向五斗米折腰的三级片导演阿星，是信仰坚定的浪漫主义地下党员靳，是卧底探员石家宝，是精神分裂的变态杀手Rick……如果单用文字，几乎无法写尽张国荣所成功扮演的如此多、如此丰富、如此鲜活的各种角色。
张国荣从影二十六年，演过的话剧、电视剧、电影、音乐特辑，加上在“热·情”演唱会中扮演的天使与恶魔的角色，总共展现过超过八十个形象——且几乎没有重复的角色。是张国荣赋予了他们鲜活的生命。这也得益于这个优秀的专业演员对事业的执着，而在成功扮演各种角色之后，他反而更注重挑战不同性格与类型的角色。他不断开放自己、更新自己，去接受一个又一个新的挑战。2001年金像奖颁奖典礼上，他为自己的事业感到自豪：“听说猫有九条命，但电影演员可以超过九条命，每一部电影就是一个生命。”
张国荣没有受过任何科班演技训练，他所有的技巧都来自于自身天赋，以及多年来各种角色的磨砺。在他演艺生涯的后期，导演已经无需再多提点他的表演。1998年拍摄《流星语》时，他本身就是半个导演，几乎所有的表演方式都是自己根据剧本中角色的性格进行思索而得出的。他更常常主动发挥，尝试不同的演绎方式，“以供导演后期剪辑时挑选”。导演遇到这样的演员是多么省心！电影《红色恋人》中有一幕戏，导演叶大鹰希望张国荣饰演的靳，看到秋秋的信时眼含热泪，但不能滴落，因为这个理想主义的革命党人是不允许感情外露的。张国荣不仅按导演的要求完全表演出来，更加添了自己的感悟。他拿信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读完信后，又将眼泪全部收回。将角色当时的感动、愧疚、难过等矛盾心态恰到好处地诠释出来，仿佛能看见他的内心百炼钢成绕指柔，又迅速地坚硬起来。叶大鹰只能这样评价张国荣的演技：“嘿！这哥们儿，太牛了！”
即使如此，仍有人热衷于将张国荣本人与角色混为一谈。可是张国荣本人是什么样子？结合所有与他接触过的同事、他的朋友的评价，大致可以知道，这位华语歌坛影坛的巨星，在舞台上充满自信与美丽，是香港独一无二的舞台王者；在银幕上的形象又千变万化，几乎参演了香港20世纪80年代以来所有类型的电影；在工作中，他敬业、认真、尊重前辈、提携新人，他有主见、讲原则，工作一丝不苟，但又善于调节气氛，令每一位同事都如沐春风；在生活中，他优雅、贵气、有修养，又总是带一点可爱的童真，率真爽朗、风趣幽默，简直没有人不为他着迷。
张国荣的电影角色中，有哪一个是这样的？即使是为他度身定做的“顾家明”一角——导演陈可辛说由于张国荣的加入，令电影《金枝玉叶》的格局提升，剧中这个音乐监制的角色是特地为张国荣而写——也因其优柔寡断的性格而与张国荣本人有着天壤之别。
张国荣因抑郁症离世后，他的最后一部电影——亦是唯一一部探讨心理问题的电影——《异度空间》又立刻变成一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异度空间》讲述的是一个心理医生在为病人治病的过程中，诱发了自己内心的创伤，得了恐惧症。“因为拍《异度空间》而走不出角色”一说顿时甚嚣尘上。但女主角林嘉欣说，他非常专业，能很好地把握角色与现实生活的联结，反倒是自己经验不足，拍摄时遇到难以出戏的困难，全赖张国荣细心地传授经验。
不论是褒奖也好，贬低也好，将电影角色视作演员本人性格的施展舞台，或者将演员本人的性格特质代入电影角色，都是对一个专业演员的不负责任的评价，也会使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产生障碍。
对“本色演出”这个几近笑话般的评语，张国荣曾斩钉截铁地告诉所有人：
“没有一个电影角色跟我本人是一样的，没有！”
注：张国荣饰演的所有角色，请查阅附录：《张国荣参演电影年表及所获电影奖项》《张国荣参演电视剧、广播、音乐电视特辑年表》
本篇提到和使用的部分资料：
《明星过程、性别越界与身体操作──从张国荣谈起》，周慧玲（『中央大学』英文系戏剧暨表演研究室），台湾《戏剧研究》第三期，2009年1月。
《凤凰非常道》节目，2011年11月叶大鹰访谈，何东主持，凤凰卫视。
《如何演绎李碧华小说中的人物》，2002年3月张国荣于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讲座，文字收录于《文学与影像比读》，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
电影《霸王别姬》制作特辑，1993年。
《这部电影对张国荣是一个剥削》，2005年舒琪专访，《张国荣的电影世界3》，香港《电影双周刊》杂志社。
《王家卫：梁朝伟是怎样放开演床戏的》，2008年6月新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