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少行待施北雁安睡后返回屋中却辗转难眠，三师父的话不断萦绕在耳：
“鬼谷三个徒弟，说到底，只有雁儿是彻头彻尾的鬼谷性情。你此前受了诸多他家学说的影响，又见识广博，早打开心境，完成心智成长。而裳儿虽然也是彻头彻尾的鬼谷特质，看似还有点反儒，但他毕竟也受了儒家十多年的耳濡目染，骨子里不可能完全剔除清掉。”
“只有雁儿，真正的，入鬼谷前只如一张白纸，未受过任何学说的影响，甚而连父母的教导都未曾多少。”
“这没什么不好，但凡事总有利弊。这样的经历配上雁儿的天生特质却有两极分化的无数可能。她性情又太过洒脱，不受拘束，这在武学一道是极好的，在为人处世一道却有极好极坏两种可能。她看似温顺实则要强得要命，有傲然的骄傲，不肯向任何事物妥协，她现在的柔顺不过是天生的性情加之九玄神功的熏染，但她骨子里一定有另一种极强的力量尚在对抗，只是并未完全唤醒。”
“我这样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鬼谷之前就有过先例。”
“你要切记帮我看着这丫头。”
黑道子临下山之前找他作的一番交代，他当时并未太放在心上，反觉得三师父多半不舍师妹忧虑过度，若师妹这样的都有变质的隐忧，那世上只怕再无纯良之人了。再说，师妹这么温柔的性情，又懂得变通，既无钻牛角尖的地方更无其他欲望流露，哪里会因为环境影响而改变心智。当时他还想这多半是大师父顾虑太多，借用三师父之口说出来，因为三师父素来不会如此瞻前顾后，只有大师父才会想得如此细微深入。
但这几日的所见，却让邓少行清晰记起黑道子对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和表情。或者三师父的隐忧是指来自于不受自控的外力，不单单指环境。师妹受她所修炼的九玄神功影响，能容天下万物，但是否加以分类，谁也不知。
尤其这百里出云如此看重师妹，以他对百里的了解，他想要的东西，从不会轻言放弃，他对女子又实在太有吸引力。
邓少行越想越睡不着，一夜翻腾到天明，便去敲施北雁的房门，听施北雁在里面应声，一颗揪着的心稍微放松。
待春秋荟会场，百里出云依然出席，但心里眼中的注意力一直在施北雁身上，但凡施北雁想要的结果他必定各种手段促成。
邓少行看着百里出云的一举一动，都是讨师妹欢心，心想，师妹倒是未离自己半步，但百里出云依旧能达到他所要达到的目的。
想想也真是难得，百里出云是被天下多少非一般的女子追逐执着的人，也未见其对谁另眼相待过。他就亲眼见过，百里出云的倾慕者波及海外，有异域女子看来是她们那个国家的公主王孙之类，要送她们那个国家的城堡给百里出云，还让其继位做国王，只为让他去海外相陪。
那时还没有如今雄伟壮阔的云霄宫，百里出云也无此时的名望财势，更是人生低谷之际。因为本人太过耀眼，又是平民阶层出生，有断袖之癖位高权重者看上了他，便向其示好，被百里出云骂走，于是心怀报复：既然我得不到你便毁掉你。那人买通口水军黑灰白三派，制造了上千起谣言，起起置人于死地，当中不乏反诬百里为断袖的言论，整整数年不间断的抹黑百里出云。百里出云当时被同道中人误解，被江湖不齿，后还家破人亡，前途尽毁，走投无路之际又中埋伏，身负伤痛，好些年后才痊愈。但即使那样的境地，他面对美女绝色和荣华富贵皆毫无犹豫的一口回绝。
有多少女子为了他要死要活，自相残杀，此生不嫁也要非他不可，他也都无动于衷。他因此被多少人误为倨傲无情。他深入简出，只为少招惹是非。今日却为了师妹从隐匿多年的出云宫走出，放下身段，不遗余力的大献殷勤。世间万物，当真一物降一物。而且，从不由得人所想所选。
“田师弟，明日我与师妹要先行一步。你看你是继续留下来还是随我们一道，若你想留下来，我可以跟云霄宫打个招呼，就说你是我父亲的幕僚。”
邓少行说完，二人都是一惊。
“邓师兄要走。”
“嗯。”
“师兄你不等春秋荟结束？”邓少行可是特地赶来益州参加春秋荟的。
“不参加了。南阳家中有事，我得先回去了。”
“家中怎么了。”
邓少行摇头不答，少行师兄家中有事，我怎么不知道，也没见人来传信啊，要是少行师兄老早就知道的，何必还半途这么远来益州周折一番，施北雁心中疑惑之际一偏头正瞅见百里出云冲自己点头微笑，便也点了点头，记起与他的约定，看来只有遗憾错过了。
“少行兄。”百里出云已然到了跟前，作势相邀，“北雁姑娘，我们走吧。”
“去哪。”邓少行不自觉的已经起身拉住了施北雁的手臂。
百里出云一笑，“我要带北雁姑娘去山海阁一起塑造新的神像，昨日我们讲好的。”说完看着施北雁。
施北雁笑着点头，转而看着邓少行。
邓少行看着她热切期盼的样子明显是很想去的，自己若出言阻拦，哪怕一个不愿意的眼神，她也一定还是会听自己的，但她必定不能真正开心，那又何苦阻止呢。
“我也去凑凑热闹，百里兄不介意吧。”
百里出云笑道，“求之不得。请。”
施北雁闻言心中早乐开了花，临行之际还拉了拉邓少行的衣袖，邓少行知道她是想多谢自己的意思，却摆了摆衣袖将她的手拂开。
施北雁一点也不介意，知道师兄并不能因此而生气，何况邓少行还是一贯的笑笑样子。
今日的讨论已完，田洛过来道，“我也一道去。”
百里出云问，“这位是。”
邓少行道，“哦，是我一个朋友，田洛。”说着给二人作了简单介绍。
百里出云点了点头，他们早看出此人多半出自墨门，只是见邓少行带进的，便睁只眼闭只眼，此时依旧不点破，三人便在百里出云和出云宫执事带领下去往山海阁。
行至半道，施北雁问，“少行师兄，你猜我们是要塑什么。”
“我哪里知道。”
“是羲和。”
“太阳之母羲和？”
“嗯。”
据说山海中的神怪精灵大多都已被幻化成雕塑建筑格局融于出云宫，只有九天玄女、嫦娥和羲和，他们一直未有满意，故而空缺许久。后来因为南宫夫人的绝代风姿与嫦娥神似，云霄双子依照南宫夫人的风貌雕塑了月亮之母嫦娥，但九天玄女和羲和一直空缺。据说曾有骨笛门人建议用武林传说的第一绝色美女，阴阳门派五行的师姐清秋子为原型塑造九天玄女，但一来尚未有人见过清秋子真容，最重要是云霄双子等骨笛门重要人物似乎对清秋子不感兴趣，就此空缺至今。羲和也曾被铸造过一次，但骨笛门主看了不满意，一掌劈下给毁掉了。
此时他们居然要重塑羲和，那会是以谁为灵感源头，师妹？
果然，百里出云闻言回头冲着二人点头微笑，道，“以北雁姑娘的形象加以想象塑造羲和和九天玄女，就是我们那个要求甚高的门主见了也必定满意。”
是啊，以师妹的风貌，谁会不满意，还怕要求甚高的骨笛门主，邓少行想。看着师妹欢喜娇俏的样子，很可以理解，师妹原本心思澄澈，又是少女心境，有百里出云这样的人如此对待自己，为何不欢喜呢。心中有两个声音在反复交锋。
四人说着已然到了山海阁楼下，这山海阁不过是山海建筑的冰山一角，但也是巍峨奇特，十数层的高楼，大多供奉帝俊和三清之类的上神。想来羲和与九天玄女未来也是立于此处了。
“我们上去吧。”百里出云说着拉着施北雁的衣袖先一步飞了上去，邓少行携田洛随后而上，四人直抵九层高楼，却见已有执事在准备特制的陶土。
邓少行看着在百里出云指点下很快融入锻造工序之中的师妹，没过多会，她的额头、鼻翼上都是泥土，也毫不在乎，与百里出云融洽欢喜的样子，连他都忍不住赞叹。
想起百里出云令人唏嘘的身世和他本身的才学风貌，心中竟然有想要成人之美的奇特念头。
若非他有骨笛门镌刻的一面，若非自己心中尚有执着，客观而言，他倒真是与师妹绝配。
邓少行心中产生这样疯狂念头之时，已是日薄西山，三人早已下了山海阁，返回住处。
适才与百里出云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依旧在师妹身上，还与师妹口味爱好类同。
“少行师兄，你还走吗？”
施北雁居然是试探的询问，看来她并不完全相信邓少行果然家中有事，还期待邓少行能改变主意。
“我要走，你走还是留。”邓少行也试探着回道。
“少行师兄，”施北雁拉着少行衣袖。“我真的很想看看那羲和神像成型的样子，你就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正好你也参加完春秋荟嘛，好不好。”
陪你，邓少行心中无奈的想，看来纵然我果真一走了之，你也一定不会追随了。那我还走什么。
邓少行不说一词，缓缓放下施北雁拽着自己的手，默默步入了房间。在房门关闭的最后刹那面对施北雁的再次追问，终于回道，“好，不走。陪你。”
施北雁转忧为喜，忽而回身敲了敲门又问，“那我可以去跟百里门主堆塑像吗？”“我明天不参加春秋荟了。”原来她已然与百里出云约好了。
邓少行的声音飘来，“随你。”
邓少行坐在屋中不闻回应，知道师妹已然欢欣离去。
阻止又能如何呢，他根本无能为力，除非黄裳师兄。如果黄裳师兄在，师妹一定不至深陷如此。
第二日，邓少行一早就去拍师妹的门，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起身出去了。心中一惊，这么早，师妹去哪了。
四处需找，有人问，哎，琴仙可要入场，正好一同前往。
邓少行摇头也来不及寒暄，田洛如厕完回来，他问田洛可有看到师妹，田洛也惊说不知。旁边路过的人听道，笑言该不是被百里门主掳走了吧。
邓少行随即恍然，其实他早能想到只是不想忽视其他可能性，直奔出云宫。
果然，在出云宫的山海阁，发现了师妹。她正在跟百里出云一起立于阁上，在鼓捣那雕像。晨曦从洱海的边际升起，照耀在二人身上，映衬得二人好似两只翩然而立的仙鹤一般交相辉映，下一瞬便会双双随风飞跃云际，让人忍不住想要膜拜。
“师妹。”
施北雁回身，笑答，“少行师兄。”百里出云也回身，“少行兄。”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邓少行飞身而上，落于二人旁边，发现二人手上具有泥土，显然忙活多时。
百里出云代答，“噢。我天微亮就把北雁姑娘叫醒了，太早，就没吵到你。”
邓少行听说二人天亮才在一起，稍微放心，很快心中滋生了另外一个念头，先前交锋的声音，一方战胜了另外一方。
“百里门主，先前我们约好春秋荟后要把酒言欢的，但恐怕不能践行了。”
“怎么。”
“我不打算参加接下来的春秋荟了，今日便带着师妹离开云霄宫。”
百里出云看着邓少行的样子，笑了笑，“怎么，我们有招呼不周之处。”
邓少行却道，“没有。我们要着急赶回与师兄汇合。”
果然，一提黄裳就是奏效，施北雁喜问，“黄裳师兄回来了。”也顾不上去想邓少行一夜之间的反复了。
“不知道。等我们回到汤阴该也差不多了。”
百里出云笑问，“可是百家联盟的盟主。”
是了，悦来客栈与百家是对手，而悦来的实际掌舵人正是云霄宫。
“那两位就更加不必着急走了。”百里出云很肯定道。
“怎么。”
百里出云看着二人，转向施北雁，道，“悦来客栈与百家联盟即将合作，我已捎人传信于黄盟主，前日来报，他已经在来云霄宫的路上了。”
施北雁喜道，“当真。”
“嗯。你们此时返回，岂不是又要错过。”
“哈，太好了，少行师兄，要见到黄裳师兄了。”
“嗯。”
二人见施北雁如此欢欣鼓舞的样子，各有所想，百里出云想，看来真得好好会会这个黄裳，看到底何样人物，让北雁姑娘如此挂念。连门主都注意到。
邓少行却想，也只有黄裳师兄，方能让她如此。“我师兄什么时候会到。”
“那就不知道了，看黄盟主自己的速度了。我们是随时恭候着。反正要春秋荟之后。”
“你们不斗了。”
百里出云瞧着邓少行笑笑的样子，一笑道，“强强联合不是更好。”
邓少行点头不多说什么，只是对于百里出云所说之事却将信将疑，这该不会是百里出云的缓兵之计吧。
事实也的确如邓少行所料想，百里出云真的是在送别二人之后，才赶紧命人去相邀黄裳的。
邓少行之所以没拆穿他，是因为想要叫动黄裳千里迢迢赶赴益州，总要有十分信服的理由，而他们之间的交情并不存在这个可能，甚而一直都是剑拔弩张的敌对之势。而以师兄的性格，他更加不会因为自己和师妹在这里就还专门跑过来一趟，就为瞅他们一眼或者接他们。
但百里出云真的叫动了黄裳，而且黄裳接到云霄宫的信件，没有任何犹豫的就答应了。
百里出云是派的自己最亲信之人亲自安排的千里传书之法，而那信上说，悦来客栈愿意退出益州刺史部的滇池、双柏、谷昌、姑复等永昌郡和益州郡数处地盘，让于百家联盟。黄裳正苦于无法打入悦来本部老巢呢，这样的良机哪怕冒点险都没有理由拒绝。
当然为了可信，百里出云特地提了条件，他们近来与濮部族、闽濮部、鸠僚部和益州西南部的僳越族有摩擦，希望他能帮忙调节，如若达成，赠送更多。
黄裳一来要扩展地盘，二来顺便结交江湖人脉，他又是不惧挑战的性子，根本不会嫌麻烦，反倒觉得更好的良机。但百里出云又说要等春秋荟之后，黄裳便算好日子，也不着急出发。
而因为云霄宫传递讯息素来都是各州县联动交替传送，很快，黄裳写给邓少行和施北雁的书信就先一步递到了施北雁手中。
施北雁读着师兄亲笔信，还言之凿凿的马上就会来云霄宫，便再无离开的念头了。
邓少行更加无异议，师兄都让等他，那还有什么话说。
这便是百里出云的手段和方法。
他居然不惜舍弃悦来客栈的地盘，也要多留几日施北雁，面对这样的百里出云，邓少行都不忍心再阻挠什么了。
施北雁知道师兄终究还是愿意留下来继续参加春秋荟了，虽然她实在闹不明白师兄这段时日的诸多奇怪，但也不多想，何况她也没空闲瞎想，百里出云已经找来了，让她一道去塑造羲和神像。
“少行兄呢？”
“师兄在屋中歇息，我去叫他。”
“不必，我们先去吧。少行兄要去参加春秋荟。”
“也好。”
待施北雁随着百里出云而去，邓少行的窗户却被从里打开，邓少行立于窗前看着二人转过院门的身影，若有所思。
看来我终究力量不及。邓少行待春秋荟一完，也无心思继续参加众名士的相邀，径直去找师妹，果然尚未回来。
寻至山海阁，果然师妹和百里出云真在堆砌雕像，那塑像已然渐渐成型，依稀便是施北雁的身影。
二人并没有他以为的嬉笑，而是各自神情专注，近乎虔诚的，在忙活着各自的。
他知道自己已无力阻止，脑海中浮现当日黄裳师兄下山之时师妹的不舍。
如此过了几日，再从春秋荟会场下来，邓少行去寻师妹，山海阁也不见二人的身影，在云霄宫执事的指点下找到了二人。
百里出云正带着施北雁在出云宫依傍苍山的竹林中相对飞舞，二人轻功相当，配合默契，都很欢喜，看着彼此的眼神似乎已然含情。
邓少行心中数味杂成，只盼黄裳师兄能早日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