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不反应”的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类型--退缩,似乎与重大情感压力或矛盾有关。对维吉尔来说,这一阶段确实是其有生之年的一个压力期:他刚动完手术,刚结婚,之前习以为常的失明状态和单身生活被完全打乱了,周围人的期望给了他巨大的压力,他感到困惑和疲惫。随着婚期临近,压力也与日俱增,特别是家人都为婚礼聚到了一起。家人原本是反对手术的,后来又坚持认为他实际上仍然看不见。这些都记录在艾米的日记里:
10月9日 去教堂装饰婚礼现场。维吉尔的视线非常模糊,很多东西分辨不清,似乎视力突然变坏了。维吉尔又再次“失明”了……我得领着他走动才行。
10月11日 维吉尔的家人来了。他的视力又不行了……似乎又回到了失明的时候!家人到了后都不相信他能看见。每一次他说他能看见的时候,他们就说:“哎,你只是在猜测而已。”他们还像他失明时那样对他,领着他走,他想要什么就拿给他……我很焦虑,维吉尔的视力消失了……我想确信我们这么做是正确的。
12月12日 婚礼。维吉尔很镇定……视力没有变得更为清晰,而是仍然模糊……能看到我沿着过道走来,不过看得非常模糊……婚礼美极了。之后我们去妈妈家聚会,维吉尔的家人围着他转,他们仍然不能接受他视力恢复的事实,而他也确实看不见很多东西。晚上我们和家人告别了。奇怪的是,他们一走,维吉尔的视力就开始好转。
这些小插曲中,维吉尔被家人当做盲人对待,他的视觉识别结果受到否认和破坏,而他也就顺从地表现出像个盲人,甚至变成盲人--自我的一部分大幅度退缩到对其视觉识别彻底否认的地步。这种退缩尽管是无意识的,但也有其动机--阻碍视觉功能。这样似乎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盲人的表现”和“表现得像盲人”-- 一个是视觉处理和识别系统的器质性损坏(用神经学术语来说,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神经心理性疾病),而另一个则是视觉识别的功能性损坏或障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精神神经性疾病),尽管对他来说结果是一样的。目前他的视觉极其脆弱--视觉系统和视觉识别都不稳定,所以有时我们很难了解其内部机制,也很难区别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障碍。他的视力岌岌可危,接近失明边缘,因而无论是神经超负荷还是其识别与外界看法的冲突,都可能让他承受不起。
马里由斯·冯·森德在其经典著作《空间与视觉》(1932)里回顾了三百多年以来每一个公开过的病例,总结道:每个复明的成人迟早都会产生“动机危机”,而且这种危机并非每个病人都能克服。他提起有个病人感到视觉带来了巨大威胁(要离开精神病院去盲人会,而且他未婚妻在那儿),以至于他叫嚣着要挖出眼睛。他还列举了很多病人,他们手术后“表现得像个盲人”或者“拒绝看”,还有些人则害怕视觉恢复带来的种种问题而拒绝手术(早在1771年一篇名为《一名拒绝再看的盲人》中就有相关描写)。格雷戈里和瓦尔沃都详细描述过迫使盲人复明对其心理的危害--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可能是毁灭性的(甚至是致命的)沮丧。
确切地说,这种抑郁也发生在格雷戈里的病人身上:S.B.住院期间非常兴奋而且不断进步,但是美好的希望最终没能达成。术后6个月,格雷戈里写道:
我们深深感到,视力让他几乎完全失望了:仅能让他多做一些事情……但是显然现实给予他的契机比原本想象的少得多……他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过着盲人般的生活,有时晚上也不开灯……现在他和邻居相处得不好,他们都觉得他古怪;之前S.B.还夸过同事们,现在他们却戏弄他,嘲笑他不识字。
他的抑郁不断加深,而后病倒了。术后两年,S.B.去世了。他曾经非常健康,生活幸福,但是去世时年仅54岁。
瓦尔沃描述过6个典型例子,然后深入讨论了早期失明患者面对恢复视觉的“馈赠”,放弃曾经的个人世界和认同,再追寻新生活时产生的情绪和行为。
如所有复明的人一样,维吉尔的一大矛盾是不能自如地将触觉和视觉联系起来--不知道该看还是该摸。从手术那天起,这些困惑在维吉尔身上就很明显,我们看到他的那天则更加显著:对形状板玩具爱不释手,渴望摸动物,不用刀叉吃饭等。而且他的词汇、感觉、对世界的想象都用触觉词汇来描述,至少不是用视觉词汇来表达。手术前他完全靠触觉生活,现在可能也是如此。
已经证实,先天失聪的人(特别是说母语的)大脑某些听觉区会用于视觉功能。有研究表明,阅读布莱叶盲文的盲人用来点字阅读的手指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大脑皮层的触觉区。某些研究者怀疑盲人的触觉皮层扩大了,甚至可能扩展到视觉皮层;而由于缺乏视觉刺激,视觉皮层的剩余部分可能大大退化。在某种感觉早期丧失而其他感觉补偿性增强时,这种大脑功能的分化很可能就会发生。
如果维吉尔是这种情况,那么视功???突然恢复并付诸使用会有什么结果呢?有人肯定会想应该进行视觉学习,在大脑视觉区建立新路径。不过目前还没有任何文献提到过成人视觉皮层能再次激活。为此,我们想对维吉尔学着看东西时的视觉皮层进行PET扫描(正电子发射断层扫描)。这种学习和激活会是怎样的?对此,艾米的第一想法是:维吉尔会像婴儿开始学习看东西时那样吗?但是神经学研究表明,这两种新获得的视力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婴儿的大脑皮层等电位,为适应任何形式的知觉,都做同样的准备;而像维吉尔这样早期失明的成人,大脑皮层已经高度适应了用时间而非空间来组织知觉的过程。
婴儿只需要学习,虽然任务艰巨且永无止境,但是不用承受无法解决的矛盾。相比之下,复明的成人不得不完成从时间顺序模式到视觉空间模式的根本转换,这种转换需要应对的是前半生的生活经验。格雷戈里对此也强调指出,如果要改变“持续一生的习惯和应对方式”,就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矛盾和危机。因为早期失明的成人大半生以来,其大脑已经适应失明并专长于触觉,现在他们又必须命令大脑彻底改变这一切,所以这种矛盾是深入神经系统的。而且,成人大脑不像儿童那样有可塑性,这也是年龄越大学习外语或技能就越困难的原因。但是对早年失明的人来说,学习看和学习外语又不同,用狄德罗的话说这好比“初次学习语言”。
对复明的人来说,学习“看”要求神经功能的彻底改变,同时还需要从根本上改变自我和认同方面的心理功能。毫不夸张地说,体验这种改变好比生死轮回。瓦尔沃引用过一个病人的话,“失明就是能看见的人死去然后再生。”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正确,“复明就是盲人死去然后再生”。而中间状态--“已经死去和无力重生这两个境界之间”才是最难熬的。尽管早年失明可能是对幸福的巨大的剥夺和丧失,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痛苦会越来越小,因为他们已经从非视觉的角度重新对世界进行构造和定义,从而达到了高度适应或再适应,然后生存状态和方式会变得截然不同,拥有属于自己的情感、和谐和感知力。约翰·霍尔称这种“高度失明”为“人类的一种生存秩序”。
丑陋的视觉
10月31日,维吉尔左眼的白内障摘除,露出了视网膜,视敏度与右眼相似。这很令人失望,因为大家原本以为他的左眼情况会好得多,能让视觉显著变好。不过他的视力确实有一点改善:他能更好地锁定物体,搜索性眼部运动变少,而且视野更为广阔。
双眼复明的维吉尔回去上班了,他慢慢发现了视觉的另一面,而且大多让他苦恼,有些甚至让他相当震惊。他说,他曾经快乐地在基督教青年会工作了30年,以为熟知所有顾客的身体,但现在看到他们的身体和皮肤却大吃一惊。因为之前他只是靠触觉了解,现在看到肤色如此多样,他很是惊愕;还对皮肤上的瑕疵和斑点感到有些恶心,而这些皮肤他曾经用手摸上去十分光滑。维吉尔发现,给人按摩时闭上眼睛,这些感觉就会有所缓解。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维吉尔的视觉不断进步,特别是能够自如地调整步伐了。他竭尽全力像视力正常的人那样生活,但是此时矛盾也加剧了。偶尔他会提及他害怕扔掉拐杖单靠视觉走出去或过马路。有一次还说,他害怕别人希望他会开车或是从事一份需要使用视觉的新工作。看来,他这段时间确实非常努力而且收获了成功,但是为了这份成功却付出了心理代价--他变得越来越紧张,而且自我也出现分裂。
圣诞节前一周,维吉尔和艾米去看芭蕾舞。他喜欢《胡桃夹子》。其实维吉尔一直都很喜欢音乐,现在第一次能够亲眼目睹了。他说:“我能看到人围着舞台跳来跳去,但是看不到他们穿的衣服。”在维吉尔看来,如果是棒球赛的话,他就肯定看得到,所以特别盼望春天赛季到来。
圣诞节是个重要而特殊的节日,因为这是维吉尔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也是他复明以来的第一个圣诞节。他带着艾米回到了肯塔基州的家。他在婚礼时几乎不能看到母亲,也看不到很多别的东西,所以这是他40多年来第一次看到母亲,他认为母亲看起来“非常漂亮”。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所古老的农舍、篱笆和草原上的小溪,从童年起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些,但在脑海里从未停止过对它们的怀念。虽然他看到的一些东西一度让他失望,但是家和房子却没有让他失望,它们给他的是纯粹的快乐。
很明显就能看出家人对他态度的改变。姐姐说:“他看上去更机灵了,不用扶墙就能在家里走动了,而且站起身就能走。”她觉得从第一次手术以来,弟弟的变化非常大,而他母亲和其他家人也有同感。
圣诞节前一天我打电话给他们,和维吉尔的母亲、姐姐和其他人都通了话。他们邀请我去做客,虽然最后没去成,但我真希望能去,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个节日一定是段积极愉快的体验。家人最初反对维吉尔的手术(可能也对艾米的鼓动心存异议),他们不相信维吉尔确实能看,这种不信任被他内化,也让他很长时间内彻底看不见了。现在既然家人观念变了,希望这个巨大的心理障碍也会随之烟消云散。这个圣诞节不仅使这不同寻常的一年达到高潮,而且还是对这一年来变化的肯定。
我想知道明年会怎样,维吉尔最大的憧憬又是什么。这个视觉世界和生活还会有多少事情等待他去体验呢?坦白地说,我们对此很没信心。尽管那么多病人的故事听来让人沮丧和恐惧,但是至少他们克服了最大的困难,生活出现了相对平稳的新气象。
瓦尔沃的言论一向谨慎,但是在描绘他的病人的美好未来时也大胆推测道:
一旦病人获得视觉模式识别并且能运用自如,他们就可能体会到视觉学习的巨大乐趣……个性会重生……他们会开始考虑体验崭新的生活领域。
“个性重生”正是艾米对维吉尔的希望。我们很难想象他身上会发生这种“重生”,因为他似乎很迟钝,总是一成不变。然而,尽管还有一大堆问题如视网膜的、大脑皮层的、心理的问题存在,并且他的体格似乎也不健康,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做得很棒了,领悟视觉世界的能力在稳步提高。维吉尔拥有非常积极的动机,也能从“看”中收获显而易见的快乐和益处,所以他似乎没有理由不会一天天地进步下去。他可能从未奢求过视觉完备,但一定期待着用“看”来彻底拓宽自己的生活。
看了但是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