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只是做老爷谨托之事。只是这二夫人,一向精神失常,恐怕这一生也不会和少爷相认了。来福心中也是可怜二夫人呀。”
“那么,就让夫人做他的亲娘好了。只要这孩子快活。你先下去吧。凡事小心些。”父亲道。
我听到来福匆匆退下的脚步声,连忙躲到了一侧的耳房。
心中的大厦瓦解倒塌,母亲的形象轰然倒塌。
我只有一个念想: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何人?
于是,我提出搬到书房苦读。
于是,我提出要去狼山习武。
这一切,都只为躲避你们对我的关心。
我暗里打听,可是这府里的人都似哑了似的,我的娘就像从来未曾出现在这府里。
越往长大,父亲越发沉默。
每日必去清虚观,总是默默地打坐,我有一日在后,悄悄跟随,那苍老沉痛的眼光里分明透着深深的忏悔。
我几次鼓起勇气问你,父亲,我的娘亲是谁?你告诉我吧。
你正闭目打坐参禅,听了,身躯微微颤动,缓缓睁开双目,眼中复杂难猜,许久,方说:“你的母亲,心里很寂寞。虽然她一世要强。她,就是你的亲娘罢。”
说罢,再不理我。
我无法,只得黯然退出。
可是我长大了,还是知晓了当年的一些事情。
世上无不透风的墙。
我暗自喝着闷酒,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可是表面,我还是那个豁达开朗、英明神武的王君实。
心中郁结无法排解。
我愤世疾恶,主动提出要求帮助楚墨。
他劝我三思。
我苦笑,我连自己都不知道从哪来的,要这躯壳有何意义?
不如痛快人生。
我知道他拗不过我。
苍凉的钟声响起,一声一声地回荡在这观外的紫金山中。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
你毕竟是我的父亲。
自从我接受诰命,负责调查当年的郁归之事。
你就越发见我少了。
我一定要来看看你。
在我小时候,你毕竟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我挡开了两个小童,推开房门,每见一次你,你都比往日更加衰老。
你讶然地抬起头,见是门外猿臂蜂腰的我。
我已长成。
我甚至看到了你目光中的欣慰之色。
你终于叫我落座。
你看这门外苍老的梧桐。那飘落地的一片一片黄叶。
你缓缓地说着:“君实儿,你可知,为父终日在这观内,是为着什么?”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自言自语道:“为着忏悔。”
“忏悔?”我说:“父亲一生廉洁自守、两袖清风。为何忏悔?”
你幽幽地站起,和我走到这门外,看着满山的苍翠,说道:“人无完人。每个人一生都有做错事的时候。事后却发现一切都不能挽回。空留遗憾。”
我一下子没听懂你的意思。难道你做过无法追回的错事?
你又继续说道:“你可知,你母亲为何要去秀隐庵修行?”
事已至此,我不能隐瞒,就将我所知晓的往事向你说出,请你告诉我真相。
你凝视着我许久,长叹一口气,没有做肯否回答。只说道:“她如今也在追悔。”
你又慈爱地看着我,一如往昔。说道:“告诉我,君实儿,若是见到了你的亲娘,你心中,就能将你母亲对你的养育之恩,一笔勾销么?”
说完,他背对着我,向远处徐徐望去,我知道,越过重峦叠嶂,便是那小小的秀隐庵了。
我头痛欲裂。我想起来许多往事。
我知道,在我童年乃至少年的时光里,她永远有存在的位置。
父亲缓缓说道:“君实儿,握紧你的拳头,你的手里是空的。而你伸开手掌,你将拥有所有。随心、随性、随缘吧。”
如今的史夫人,我的母亲,无一日不在追悔中度过。
这需要时间吧,医治创伤最好的良药是时间。
也许在以后,我能看到母亲和亲娘一起颐养天年。
只是,现在的我,做不到。
于是,你就和我一起坐于这大槐树下。
看着这山中的景物。
“君实儿,你已长成。为父心中颇感欣慰。当日为朝廷效力,自有生不由已之处。如今倦鸟乞还。在这静谧的山中,心绪也宁静了些。”
我听你慢慢地说着。
“君实儿,为父给你讲个前朝忠臣之事。绝无杜撰。”
于是你开始缓缓讲述。再沉痛也只缓缓道来。
末了,他笑着对我说:“君实儿,那个孩子就是你。”
我像个孩子般大哭了起来。
其实我有一个习惯,就是晚上习惯掌灯睡觉。
原因就是,我害怕。怕黑。
当祖父父亲母亲都死于仇人之手时,我的祖父吃力地将我从枯草丛中拉出。
他的嘴角流的是殷红的鲜血。
我已经被眼前的惨状吓得忘记了哭泣。
祖父拉住我的手,说道:“连城,你是……个十岁的男孩子了。答应祖父,无论多……困难艰险,你都要……努力地活下去,活下去。”
我朝着弥留之中的祖父狠狠地点了点头。
是的,活下去。
祖父最后一次帮我掖好了怀里的锦盒。说道:“这是信物。连城,做人要一诺……千金。”
说完,缓缓闭上了眼。
这已经是晚上了。月亮很大很圆。
但是强烈的西北风吹得我浑身发抖。
远看苍穹,在这空旷的野外,寂无一人。
我又冷又饿。
我只得用细沙浅浅地埋葬了祖父和父母。
远处,我听到阵阵“嗷……”、“呜……”的凄厉孤独叫声。
深夜里,我甚至看到远处的那一双双饥饿碧绿的眼睛。
它们朝我看着。却不前行。
我也看着它们。
来吧,来吧,都来吃我吧。
就在狼群越来越向我靠近时,因为又累又饿,我双眼一花,已然昏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洞里。
洞里散发着阵阵屎尿之气。
臭气熏天。
我看着这个奇怪的洞穴。洞内空无一人。
我疾步走出洞外,此时天已大亮,外面还是空旷无一人的原野。
高原的风吹得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狼呢?那群狼呢?
这时,我身边突然蹿出一只小狼,它大概才几个月吧。
在我身上蹿上蹿下。粗硬的狼毛划在我身上的伤痕上。疼得我眦牙咧嘴。
远处纵来一只肥大的狼。粗大的狼尾在身后冒起一团一团的浓烟。
这只狼嘴里叼着一块鸟肉。
我心想,横竖都是死。不是被赵体仁派来的人杀死,便是这群狼五马分尸。
若将生死真正置之度外,反而倒不怕了。
我要瞧瞧这只狼到底要干什么。
这只狼将嘴里的鸟肉朝我面前一甩,放在我双脚流脓的脚下。
它朝我嗷嗷几声。看我没有回应它。就将这块肉在我身边甩来甩去。
那只小狼也在我身边呜来呜去的。
我怎么觉得这块鸟肉像是给我的礼物?
一想到礼物二字,我便弯下腰捡起了这只死鸟。
小狼高兴了,一蹦蹦到我的身上,用舌头舔着我。
脸上的伤痕被它舔着怪舒服的。
大母狼很满意我的举动,又甩甩尾巴,朝着远处的一群狼走去。
大概是觅食去了吧。
莫非,我刚才睡的是这群狼的家?
我睡的是狼窝。
看着自己大难不死,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
我抱起小狼崽,朝洞里走去。
依照看书时介绍过的钻木取火方法,我找来两根枯枝木柴,剥开树皮,开始实践。
小狼崽在我身边蹦蹦跳跳着,它不知道我玩的是什么把戏,只是觉得有趣。
它在旁呜呜地叫着。又走来两只小狼崽。
我用石块在一块木头上凿了一个眼儿,将另一根枯枝削成眼儿大小的小木块,对上隼,开始努力地不停打钻。
几只小狼崽看着我干的带劲儿,以为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都在我身边活蹦乱跳的。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不一会儿,隼边便冒出了丝丝的烟火。
小狼崽们觉得好奇,虽然被浓烟呛着,也不肯走远。
我看火候大概差不多了,捡起身旁已备好的枯叶,只轻轻往上一放,“轰”地一声,枯叶上就窜起了火苗。
我兴奋极了。
小狼崽们见我玩的是这么个游戏,都吓得呜呜大叫。躲到远处去了。
我想起来了,小狼崽们都怕火。
于是我赶紧将鸟肉,往枯叶堆上放好,熊熊的火苗烤着这鸟肉,不一会,鸟肉就开始滴下脂油,瞬间芳香四溢。
我笑了。
将鸟肉上下翻动,这只大鸟,可足够我吃上三天的!
小狼崽们好像明白了。但是迟疑着不敢往前靠近。
我赶紧将枯枝堆里的肉撕下一个鸟腿,投掷在小狼崽们面前。
小狼崽们纵身一跃,稳稳地扑上去,将猎物咬在嘴里。
它们吞咽着吃完了肉,马上朝我投来讨好的目光。
我可是看懂了。
那意思仿佛在说:再给点儿吧,再给点儿吧。
我无奈地想,也许,将小狼咱们都讨好了,我在这狼群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吧。
于是我只留下一块鸟脯肉,其余的都慷慨地给了身边的狼崽们。
谁说鸟畜无情,只打我给了这几块鸟肉之后,那些公狼母狼们外出“打猎”的更殷勤了。
而我,日日忙着烧烤各色野味,今天是只獐子,明儿可能就是一只大野猪。
反正借花献佛,狼见我照顾这些小狼们颇周到细致,也略施爱心,常常从别处叼些果子给我。
我也学得聪明了。也开始使坏。
我吃肉。那些内脏下水留着给小狼吃。
反正烤过的食物照样吃着喷香。
没事时,我就将那些动物的皮毛都留着,用骨针缝制个夹衣什么的。
小狼崽们见我穿的怪异特别,常常在我身边呜呜的乐不可支。
如此时间就过去半年。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多久,就是每天晚上孤寂时看着天上的月亮圆了又弯、弯了又远,交替更新,估摸着算出来的吧。
如果不是那天来了两个人,我想我郁连城将会一辈子在这原野,和这群狼过下去。
那么,我也不会是楚墨,根本也不成为今夕。
现在的原野已是葱草碧绿了。原野的北侧,是一处浅浅的溪流。
溪流的两边,浸润的全是鲜花野草。
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狼群养膘壮肥之时,这段日子,将是狼群一年里最美的时光。
我现在早和狼群混的熟络。如今,我坐在这只族群里最具有威望的公狼身上,看着它认真巡视它的子民们出猎干活。
我为这只狼骄傲。
就在我沉迷这壮丽的原野景象时,我首先听到了远处哒哒地马蹄声。
然后我便看到了骑在马上的两个人。
这群狼们被自己的大王给驯的服服帖帖、毕恭毕敬,它们也已经看到了远处的人。
但是没有狼王的命令,它们从不主动出击。
这是铁的纪律。
我远远低看见那两人背上分明背的是簇簇的弓箭。
我只知道来者不善。
可他们见到狼群,并没有发射弩箭。
只因,他们居然看到了狼背上坐着的是一个醒目的小男孩。
他穿着兽衣,戴着眼里羽毛,看起来骄傲非凡。
他们交换眼光,彼此会意。
这是何意?于是放慢马步。
他们……似要活捉我。
这一定是赵党。
我忽然想到了这群狼,它们对我有恩。我不能辜负。
我得想万全之策。
既然他们放慢脚步,那么就是给我以可趁之机。
好在我坐的这只狼坐骑上,我今天垫了许多松软的干草。
这狼王皮毛粗硬,每次它请我就坐,总是戳的我屁股生疼。
今天正是可备应急之需。
我从屁股下扯出干草,随手在地上拾起两根枯枝,这旷野除了缺人,可什么都不缺。
我赶紧抓在手里,快速凿了眼,钻啊钻。马上的两人也看出我手里拿了个什么古怪东西。
可是他们不以为然。还是慢慢地往前靠近。
那可就小瞧我了。
而此时的狼群,也在这狼王独有的嗷呜声中,待命做好准备。
就在他们终于拔出弩,狠狠地对准狼群之时,我手里的枯枝中,火苗蹿地升起,燃起了地上的野草残叶。而我,也在此刻从狼背上跳下,狠狠地跩到地上。
狼王一个呜声,这群狼就以飞快地速度,迅速逃得无影无踪了。
我坦然地看着前方地两人,骄傲地说道:“现在,你们可以来杀我了。”
我头戴艳羽,身裹兽皮,立在这荒原之中,独我为尊。
前头的一个阔朗男子,放下弩箭,缓缓对后侧一个清瘦矍铄之人笑道:“我看,他可以做我的儿子。”
不管我同不同意,我还是被这两个男人给带去了江南孤蓬城楚府,我成了楚颐的养子。
从此,我便是一心一意,跋山涉水,为了一个诺言,而寻找你归湮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