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伽罗凤眼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指捻拢着掌间的披帛,起身在堂下踱了几个来回,“他?不是去了邺城么?”
“回来了。”秃突佳耷拉着脑袋,翻起浮肿的眼皮瞥了她一眼。
抿嘴犹豫了半晌,满心疑惑地试探道,“叔父与那憨货一向水火不容,怎么——”疲惫地叹了口气,“怎么想起替他传话儿来了?“
“没留神,叫那小子混进了府里。”挫败地一声叹息,在胡子拉碴地胖脸上狠狠揉了一把,“唉!谁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把我堵在被窝里。。。。。。”
“叫人拿了他。单枪匹马,叔父还怕他不成?”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那抹高来高去翻墙跨院的身影。压抑着再度相见地渴望,仿佛只剩下恨。
两眼瞪得像铜铃一般,不屑地嗤之以鼻,“呵,老子怕他?”脖子一歪,像被狂风折断的野草颓然瘫软了下来,“可我那怀了身孕的爱妾她。。。。。。”大小两条人命攥在那油盐不进的憨货手上,由不得他不服软啊。
嘲讽一笑,“呵,叔父怕是早已忘了漠北的妻儿,打算在这晋阳长久扎根了。”天下男子皆薄幸,转眼便有了新欢。女人呢?带着孩子,撑着门户,只为临行前的一句鬼话,就这么苦苦地盼着、等着。
秃突佳沉沉叹了口气,为了面子言不由衷地说道,“区区一名侍妾,何足挂齿。我是替你着急!你腹中的娃儿到底是不是他的?他若真是这娃儿的爹,也好趁此机会坐下来合计合计。。。。。。”
“孩儿不是他的,我早就说过了。叔父自管处置,不必多心。”轻抚锦袖上的金丝忍冬草,扶着榻沿坐了下来,“叫人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我倒乐得看个热闹。”
敛眉思量了片刻,竖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点了两下,轻笑,“伽罗,你别蒙我,他若不是这娃儿的爹,能冒着天大的风险从邺城跑回来单单为了找你?坐镇邺都,干系重大,这叫擅离职守!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沉默了几秒,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叫他走吧,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他。”就像一场噩梦,终于醒了。方才得以释怀,何必再拿这段注定没有结局的缘分苦苦折磨自己呢?
“哎,这我说了不管用啊!人落在那祖宗手上,那又憨又愣的,弄不好一尸两命啊!”
“一名侍妾,何足挂齿?”抬眼打量着对方,嘲讽嗤笑,“方才是谁说的来着?”
脸色微微一沉,强压着火气抱怨道,“伽罗,那可是我的亲骨肉!说的倒轻巧,我招谁惹谁了?”
秃突佳碰了一鼻子灰,带着一杆人马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府上。脱了厚实的裘氅,大步流星地直奔卧房,大老远就看见箕坐于门前石阶上的呆子,满心烦躁地嚷嚷道,“人我是见了,请不来!屋里的女人,要杀要剐你自己看着办,等人咽了气,我跟你没完!”
高洋但笑不语,眨巴着眼睛思量了半晌,仿佛忽然想通了什么,缓缓起身抻了个懒腰,“要是你死了呢?”颊边的酒窝瞬间隐没,眯成线的双眼叫人不寒而栗。
秃突佳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翘首朝房门内张望,凑上他眼前咬牙低吼,“小王八羔子,爷爷怕你?爷由着你放肆,是不忍看着你那娃儿没了亲爹!你是怎么把伽罗骗到手的,呃?就凭你?”
“你是说。。。。。。”恍似一块大石砸向心湖,起伏荡动,水花四溅。
龇起獠牙,恨不能扭头咬他两口,“你自己做下的孽,甭在这儿跟我装孙子!”
窄刀“嚯”的一声弹出了鞘,紧退两步,刀锋劈开僵持的空气,直袭对方咽喉。秃突佳愕然退了几步,只有招架之力。闪转腾挪,避开几个险招,拔出兵刃时,人已被偪到了假山下的井沿上。余光扫过晃动的井水,嘴里愤愤咒骂,“你特娘属疯狗的?不识好歹的东西!”话音未落,刀锋已刺穿肩甲带血而出,狠戳进身后的山石,剧痛之下手中的刀“咣当”一声落了地,紧敛着扫把似的浓眉凛然瞪着对方。
狠狠吸了下干涩的鼻子,低语,“叫她来。”
“她。。。。。。”紧攥着滴血的刀刃,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我叫人去请!”死算什么?为了伽罗,天大的委屈他都吞了。若非如此,他即遣人告他个擅离职守,大不了叫他补一刀,对方也别想好活。
寒阳穿透迎风翻飞的绣帘,在乌亮的发瀑上留下斑驳的花影。伽罗目光空洞,独倚着栏杆魂游太虚。心头乱作一团,一会儿是大世子肆无忌惮的纠缠,一会儿是偷偷摸摸自邺城归来的人儿。万万没想到,叔父会再次遣人来请,又说非去不可,出了十万火急的事情。
吩咐侍女梳妆、更衣,留下个口讯便带着贴身的几名下人出了门。透过车窗打量着空廓的街巷,除了高墙下持戈而立的士兵,再没有旁人。
铺路的青石遥无尽头,不知过了多久碌碌的车声终于停了下来,骑奴跪地,踩着对方的肩头由侍女搀扶着下了车。眼前大门紧闭,连下人出入的侧门都关着,或许是因为那不便露面的混蛋,心里胡乱猜测。恭候多时的大管家将她带到内院门前便作揖止步,说老爷老早吩咐过,没他的召唤任何人不得进去。
伽罗命左右侍女侯在门外,径自跨进院门。绕过当门而立的山石影壁,又穿过一道山墙,远远望见相对而立的一双人影。再走近些不由吓了一跳,健步如飞,急切地呼喊道,“叔父——”
秃突佳背靠着山石,一张胖脸全无血色,仿佛就要咽气了。那副久违的背影抹去手上的血迹,忽然转回身傻傻地望着她。
“何故伤我叔父?”憎恶,怨恨,委屈。。。。。。控制不住的发抖,泪水在眼底打转。
“想见你。”狠揉了两下鼻子,挤出个不成形的笑脸。
“你不想活了?”泪水夺眶而出,咬着下唇冷冷地望着他。
“那你去告诉爹爹,治我个擅离职守之罪。”转头看了看秃突佳,低语,“叫人给他治治,或许还能救回来。亏你来的快,再晚点就不用治了。”
伽罗转身出了院门,吩咐人去请大夫,折回院内时,对方已将昏迷不醒的秃突佳扶进了屋。举目环视四下,顾不得千奇百怪的各色珍玩,匆匆扫过偎在榻上哭个不停的柔弱女子,想必就是那名有了身孕的侍妾。
高洋洗净了手,将泛着血腥味的手巾丢进了铜盆,闻了闻衣袖上的血迹,又正了正衣冠,举步走向她,“大夫说话就来了,咱俩外面叙叙。”
狠狠抹去下巴上的泪痕,敛眉逼视着白痴透顶的面孔,强压着冲口而出的咒骂,愤然拂袖,先他一步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