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娥见元仲华被众人簇拥着踏进了内院,赶忙上前一拜,“愚妇李氏叩见冯翊公主!”
“呦,原来是你呀。”拔高的嗓音并非出自元仲华,而是随后进门的瘦高妇人,钗镮生辉,步态傲慢,着一袭金粉绣氅,朱红的薄唇越显刻薄。
“愚妇叩见安德公主!”被饱含敌意的目光压迫得抬不起头来,话音微微颤抖。这位安德公主乃是当今天子的姑姑,其尊贵跋扈可想而知。
“齐王一大早就出了家门,我姑侄俩只当是闲花野草的又被弄进了柏堂,不想竟是李夫人,怎么一见我们朝这儿来就忙着要走啊?”高澄与李氏背后的那点猫腻本不是什么秘密,故意提高嗓门,不只为了羞辱李祖娥替亲侄女出气,也是为了寒碜高家不可一世的齐王殿下,算是替皇族泄愤吧。
元仲华生怕这些带刺儿的话被高澄听见怪罪姑姑,脸色一沉,遂将锋芒转向李祖娥,“子进被突厥人所擒,生死未卜,弟妹才得了几日闲就忙着往这东柏堂里跑?”
李祖娥被敲打得面红耳赤,羞臊得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有苦不能言,强忍着眼泪解释道,“公主误会了,祖娥来此是请求齐王下令出兵搭救子进。”
“呵,倒是我们错怪了你?”安德公主上前一步,抬起美人尖削的下颌,“这大伯子兄弟媳妇在一起玩玩闹闹原不是什么稀罕事,若是计较起来,也容不到你今日。别担心,你怎么个请法,怎么个求法,我们一概不知,也懒得过问。身为帝女王姬什么世面没见过,犯不着作贱自己捻这个酸。”信手将对方推了个趔趄,起身训斥道,“你那夫君眼下都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奴婢们嚼牙根的话好说不好听。你不顾体面,还要顾忌公主的脸面呢,关键时刻该懂得避嫌!”
祖娥心中原本有愧,被人一通数落竟无可辩驳。一言不发,泪珠儿噼里啪啦地往下落,咬牙回话道,“我没有……没有的事叫我怎么承认?”将一侧香腮咬出了血,好言奉劝,“公主何必这般苦苦相逼?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只是在打愚妇的脸,更是在打冯翊公主的脸。”
“你敢说你没有?”安德公主柳眉倒竖,愤而扬起的巴掌悬在半空。
“我……”污点就摆在那里,有口不能言。
“怎么,没话说了?”嘲讽嗤笑。
元仲华见李氏羞愧欲绝,冷冷一笑,“算了姑母,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回事。子惠就是这么个性子,什么脏的野的都忍不住尝几口,我早就见怪不怪了。提这些烦心事做什么?走,咱们到学里看阿琬去,改日我自会向婆母细说此事。”抚平锦袖,狠狠白了李祖娥一眼,“我不与你理论,你自去同婆母说明。”
高洋整整睡了一日,晚饭前令人替土门松了绑。“坐,吃点东西吧。”殷勤地招呼对方就坐,自己却全无胃口。
“伽罗呢?”土门左顾右盼,未见人影。
“发脾气,赌气……”目光掠过几步之遥的宿帐,“去劝劝她吧,我是无能为力了。”
“可她想见的人是你。”两人一大早的争吵他在一边听得真真的,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吧?眼下的情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我去又少不了一通哭闹。”心力交瘁,信手抄起酒坛,犹豫片刻又丢在一旁。
“你爱她么?”土门环顾四周,故意不看对方,尴尬地问道。
“我不知道……”折下一根枝条抽打着身边的石头。
“这算什么回答?”恨不能给他一刀。
“我都快忘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了。累,打心眼里觉得累。我好像,没有力气了。”回想当年在漠北,在长安,那样的回忆似乎都散作了雾,化成了烟。
“厌了?”
“可能……可能吧。”扬手揉了揉鼻子,“多半是不得已,是偿还,是忏悔。我欠了她的。”
“用不着跟自己过不去,耽误她,也痛苦了自己。”拔出短刀,径自割下一块肋排,“正如你所说,于都斤山是她最理想的归宿。早一日结束,就早一天开始。”
“她不爱你。”高洋以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是‘现在’还没有爱上。”
“将来也不会。”伽罗的个性太过执拗,或说她根本就不懂得放弃。
“只要你做个了断,我有足够的自信。”他一直觉得这女人是中了什么法术,鬼迷心窍了。对面这家伙有什么好?既不体贴也不养眼。
“都说了我在赎罪,怎么能再背上始乱终弃的罪名。她若厌倦了,那另当别论。”假设她想要了断,他会欣然接受吧?
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太软弱了,宁可委屈都不忍割舍,不像我记忆里的伽罗。在我的印象里她是很骄傲的。”
女人低落的嗓音加入了谈话,“或许因为我把前半辈子都忘了,没了完整的记忆,只是偶尔会冒出一些零星的片段。前时还有人提醒过我,那些过往真的毫无疑义么?”伽罗换了男装钻出宿帐,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还不错吧?路上方便一点。”
土门附和一笑,“不错,像个俊俏的随从。”
高洋白了土门一眼,郁闷地争辩道,“你瞎了么,她哪里像个随从?”分明是个女子,怎么藏都藏不住。
“听说南梁的汉子不少都像女人一般俊秀,没什么好怀疑的。”安抚伽罗不要担心。
“这里不是南梁!何况还带着个藏不住的肚子。”忍不住又想吵架。该死的突厥人,用不用事事句句讨她的欢心?
土门浓眉一皱,霍的将短刀逼近他的喉咙,“再提一句我就宰了你!你该学会尊重,别叫女人难为情。”
身子向后一仰躲过了致命的一刺,愤然起身踹翻了眼前的野味,“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动不动就翻脸,来不来就拔刀子!”将手里的枝条丢向一旁,踹翻了挡路的酒坛,擦过女人的肩膀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土门无趣地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方才的谈话你都听到了。”恳切地凝望着茫然失措女人,“只要你一句话,彼此都解脱了。”
“我会找他……”伽罗直勾勾地忘着怒而远去的背影,“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的心里没有我。”谈什么忏悔,谈什么偿还,她不需要被人怜悯。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神圣的东西,仿佛是——爱情。
高洋在山涧边枯坐了一个时辰,星光黯淡,月色被流泉漾成了碎片,身后隐隐传来脚步声,转身一看,是兰改。
“没大事别来打搅我。”蜷缩着身体,死的心都有了。
“邺城传来消息,皇宫的地道就要挖通了,皇后恳请高将军保护陛下的安危,将军问大人的意思。”
“我不在京中,凡事与我无关。叫高归彦相机行事,量力而为。”
“呃?小的不明白……”
“龙虎之争,必是风起云涌。碌碌苍生但求自保,无非见风使舵,莫作妄想。”
“大人竟全无立场?”看对方之前拉拢结交的作为,他一直以为对方把宝押在了元善见身上。
“呵,凡事自有天意,顺天者昌,逆天者王,成事者占尽天时地利,不过顺势而为。你小子可明白此番道理?风雨来时,要爱护自己的羽毛,笑到最后,命得够长。”算是一种隐晦的奉劝,但愿对方能听明白,曾经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关键时刻弃暗投明。用尽全力抻了个懒腰,释然笑道,“本官无缘亲历这场惊天大戏了,替我提醒仁英小心周旋,仔细着小命,日后切莫留下什么把柄。”哪一条船翻了有什么关系,他要做的只是别让翻腾的浪花湿了鞋。
“你就没有自己的心意?”伽罗释然了偷听的罪恶感,自树丛背后现了身,“七尺男儿,竟全无一丝血性。苟延馋喘,甘做一副逆来顺受的行尸走肉?”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无降龙的本事,也无伏虎的神力。”
“你不想他死么?”她指的当然是高澄,“借助元氏之力,大事未必不成。”
微闭双目,幽幽叹了口气,嗓音低沉却字字清晰,“伽罗,安分一点,别叫我厌恶你。”他中意暖融融的女子,爽朗、善良,就像从前她替他涂抹药膏时的样子。而今的她却总是这么咄咄逼人,他快被逼疯了,如此下去难保有一天他不会失去耐心。
她不明白,他憎恨高澄,更厌恶元善见,对方若有翻身的一天,保不准比高澄更难缠。虽然对方曾信誓旦旦地许他以高官厚禄,可他总有一种预感,对方一旦总揽大权,必定会借故诛杀高氏的九族。他不能逞一己之快,叫家人族人跟着他冒这样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