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门起身让出熬药的地方,篝火暗淡,看似下一秒就要熄灭了。
高洋尴尬地瞥了眼药壶,谄媚地龇起一口白牙,“嘿,还是你擅长做这样的活计。”
土门坐回了原地,一声不响地添草、看锅,将熬好的药汤倒入木碗,不疾不徐地端进女人的寝帐。
高洋隐隐感到一丝挫败,却又输得心服口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平日里吃穿坐卧都有下人伺候,哪里做过这样的活儿?
伽罗撑起僵痛的身子,接过土门送上前来的木碗,努力不让心里的失望表现在脸上。干了药,漱了口,吃了蜜糖,低垂着眸子,不肯抬眼看他。
“可好些了?”土门接过空碗,单膝跪在她面前关切的探问。
“堂堂伊利可汗,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勉为其难地扫过似曾相识的脸庞。
“谈何作践?你早晚是我的可敦。”四目相对,凝视着美眸中隐隐闪动的火光。
“没有那一天。”教他趁早死了心,“天下有的是女人,别国也有的是公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管你把我看作什么人,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从前的你。”
“一个奴隶。事实如此,不必转弯抹角的。”拢着微卷的棕发,苦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保护你。”扬手提起低垂的下颌,聚焦于她耳垂上撕裂的豁口。想起之前改造的金耳坠,猜想是怎么被人弄下来的。
嫌恶地别开脸,“过去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那年你掉进了冰河,我拼死将你捞上来。我用身子暖你,你说你不能没有我,没有什么能把咱们分开。”
高洋大张着嘴巴注视着宿帐上映出的暧眛人影,下意识地捅了捅嗡嗡乱叫的耳朵。这还不算青梅竹马么?还口口声声说他俩之间没什么。按耐不住想要爆打一架的冲动,愤而起身直冲向帐门。轰然挑起帐帘,女人扬起低哑而恼怒的辩驳,“那一年我才七岁,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可我相信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而你终就答应了嫁给中原人,甚至没有向你的父汗争取过什么!”
“嫁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还要莫名其妙地带一个男奴一起,你把我父汗当傻子么?”扫过他下巴上的伤痕,恨不能再补他几鞭子。
双手捧起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不情不愿嫁到中原,我知道你夜里哭,我知道你想过死,可我却不能履行自己的承诺,我只是个奴隶,我保护不了你……”
“呵,憋了多年的情话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身后突然响起酸溜溜的嗓音,把土门吓了一跳,回眸间正对上高洋挑衅半眯地眸子,表情嘲讽,隐隐透出几分敌意。
“亏你还是个世家子弟,进来之前也不吭一声,真是毫无教养!”土门咬牙切齿地抱怨,无可奈何地放了手。
“一个对主子心存非分之想的奴隶,你的教养又在哪里?”
“我是一厢情愿,那又如何?”土门起身争辩道,“如今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得到她!”
“你该先问问我,然后再说大话。”帐篷狭小,弓着腰实在难受,屁股一沉坐了下来,“她是我的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收起你那些幼稚的思恋吧。”
“那是你们中原人的看法,草原上只问她今后将安睡于谁人侧榻!”
轰的一声将小几掀翻在地,挺身扽起土门的衣领,“来人呐,把他给我绑了,扔到那边的帐篷里去!”话音未落,发力将对方推出帐门,口中喃喃咒骂,“若非留着你还有用,我非把你那些多余的物件都剁下来喂狗!”
众人围上前来,几把刀架着将土门五花大绑。土门蔑然大笑,想要嘲讽几句,嘴已被人勒了个严实。
高洋握着受伤的左手,站在门前继续骂骂咧咧,侧目扫了一眼立在不远处兰改,“酒——给我拿酒来!”并没有获胜者的快感,心里竟阵阵委屈——
她真的能算是他的女人吗?
血管里蒸腾的酒精化作高澄恣意的俊脸;继而是天子的背影,揽着她的臂弯;还有那突厥奴隶杂毛横生的胸膛;群魔乱舞,众人贪婪的指掌一同伸向她妖绕横陈的钰体……
呼吸急促,身体骤然绷紧,撑了片刻,迸发的灼热不知几时变成了裤褶上的一缕黏凉。
短暂空白,满耳嗡嗡嘤嘤的讥笑与嘲弄。昏沉间,恍惚是高高隆起的肚腹,血迹斑斑的被褥,展肢送屯的湄态;抠不出,终于吐了一地的婴儿汤……
天还未亮高澄就听说派出的信使惨遭突厥人劫杀,先后被斩杀的还有娲皇宫的两名监工。心情坏到了极点,没了睡意,唤人梳洗更衣,盘算着狠狠教训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遂令人备好车马匆匆出了王府……
仪仗肃列,鸣锣开道,街巷中人影稀少,惶然退避,空旷的苍穹下回荡着齐整而雄浑的脚步声。
“救命啊……救命……”
女子尖细的惊呼刺穿耳膜。何人造次?竟敢惊他的车驾。
“大人救我!”女人的呼声越来越近,惊恐万分,仔细听来却又娇滴滴软绵绵的。朝内朝外一身的烂事,闾夫人之后,久未有女子能提起他的兴致。被一闪而过的魅影抓住了视线,命人停车,朝那仓惶遁逃的“兔儿”欣然伸出一只援手。
女人频频回眸,追到巷口的几名歹人识相地避开了官车,玉臂一伸,没有片刻迟疑,借着他的掌力一个跨步冲进了车里。
“哎呀!”
咣当……
怀里的琵琶砰然落了地,整个人结结实实地压在他身上。雪白的胸圃抵着棱角分明的下巴,小脸囧得通红,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忙着去捡落在他身边的琵琶,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腰间的束带已攥在男人的手里了。
“你……”屏息打量着俊美的男子,惊为天人。
强压着她的后脑伏在他身上,情根昂扬,从来不肯委屈自己。
“大人……”眉眼流波,微不足道的推拒。
“不愿意?”
不语。
得到了默许,当街掀起了一场短暂而激荡的云雨……
高澄昏昏沉沉尚在云端,天已经大亮了。女人提起劖袜,系了罗衣匆匆跳下车,行至护卫封锁的巷口,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大步流星的折了回来。
“我的琵琶。”拢着凌乱的发髻,仰望着高大而华丽的官车。
一只大手托着琵琶送出了帐外,“玉仪?”錾在琵琶背后的无疑是她的名字。
接过琵琶,“我走了。”
“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隐在车内,只闻其声。
“当官的人,算不得好人。”
“呵呵,”觉得这回答有意思,“好人该是什么样的?”
“民女路遇歹人,原是向大人求救的。谁曾想逃出了虎口却掉进了狼窝!”怨恨地嘟起小嘴。
“要告官么?”将车帐挑起一条缝,“我就是官。”
“一名歌姬状告朝廷命官轻薄?”柳腰婉转,掩口笑了起来,“得了,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信了。”整理了一下衣衫裙带,“不早了,我得回了。”回眸一笑,“大人才是这人世间难得一见的璧人。”
“哎——”摆了摆手,“回来。”
“呃?”停下脚步,歪头打量着他。
“既是教坊的歌姬,自没有白听曲儿的道理。不给些银两岂不显得本官寒酸小气?”衣发凌乱钻出车帐,伸手覆上女人的香肩,“今日出来的匆忙,没带那么多现银在身上,随本官去官署取,定不会亏待了你。”
“我是歌姬不错,却不是教坊的乐伎,若大人能替我求得乐籍,我也算得一安身之所。唉……”凄然轻叹。
“姑娘似有难言之隐?”
“小女子本是皇族,祖父与父亲皆在武泰年间被尔朱荣所杀。庶出之身,胡女所生,兄不能容,辗转颠沛沦为太保孙腾府上的家伎。又逢主人久病,性子越发乖张,前一时侍候不周便将我赶了出来,流落市井,无家可归……”举目间一扫黯然之色,扯开一抹明艳的娇笑,“大人慷慨,玉仪在此先行谢过,周济百八十两银子即可解我燃眉之急。待玉仪安顿下来,定不忘大人厚恩,今后大人若用得着玉仪,宴饮乐唱只管支会一声,玉仪必定登门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