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万万不可!”元善见大惊失色,大喝一声,阻止高澄盛怒下的草率之举,“渤海王这样做,乃是置江山社稷于不顾!无故杀戮数百蠕蠕军士,必定会惹得头兵可汗嗜血报复!”
“无故?”高澄薄唇相碰,侧目间吐出一缕轻薄的檀云。
“縱然蠕蠕公主胆大妄为,使臣、军士也要跟着赔罪?”
微扬下颌,蔑然别开视线,“呵,陛下是在教训臣么?”
“呃……”无力,感觉权利的光环正在从他的身上悄然褪去。
拱袖一拜,“臣请陛下上马!臣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高洋一言不发,隔着晃动的人群淡漠观望。这场逐鹿游戏结局已定,除了他高澄还有谁能下得去手呢?他怨恨她,避开就是了,从未想过要她的命。不想报复,便是死心了,真得死心了……
伽罗混在哀怨的族人间,像一群牲口被手持兵刃的士兵驱赶着走进山林。强忍着回头再看一眼的冲动,心中全无悔意。数百族人枉死,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她诅咒——诅咒这群毫无人性的疯子!
令旗一挥,高澄抢先一步冲向猎场。元善见侧目望向牵马而立迟迟未动的高洋,沉声嘲讽道,“‘先锋官’不打算去抢头功么?”
“臣若是想弑君,陛下已经死了。”呆呆地望着天边,不屑看对方的脸,不久前对方手段高明的陷害令他吃尽了苦头。
“朕只是想保护她,怕她率族人对抗守军,拼死出城。”
“结果呢?”嗤笑,“还不是要死?于她没什么不同,于陛下倒是多了一枕风月。”
“你……”愤愤地指着他的鼻子低咒,“伽罗说的不错,若心有灵犀,你便不会这么想。说什么用情至深,你竟全然不解她的心。怪她瞎了眼,居然喜欢上你这样的呆子!”
“呵呵,如果她长了眼睛的话,又怎么会爱上陛下?”不疾不徐地上了马,让马儿跑了起来,回身笑道,“您保不住她,还会连累她。”
死囚的红衣在叶木颓败的山林里格外显眼,马蹄声紧逼,夹杂着无辜族人中箭倒地的哀嚎。
伽罗冲出重围,朝山顶奋力奔跑,灼热的悲伤时而夺眶,随风飘洒。隐约记得通往山顶的路,那里便是她的归处。她宁可再次纵身跳下悬崖,也绝不恳死于高澄的箭下!
稀疏的松林渐渐换做了草甸,随处可见冷硬而突兀的岩石,山头阴云密布,悬崖已近在咫尺。精疲力尽了,手脚并用艰难攀登……
一匹黑马从背后迅速包抄了上来,轻声呢喃,“子夜?”是他的马,她认得!
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了马背上的脸,泪水霎时涨满了眼帘,未曾想临死前还能看他一眼。脚下像是生了根,木然定在那里。想要开口唤他的名字,离弦之箭已迎面袭来,“当”的一声穿过耳坠的金环,没入石缝。
“呀——”尖叫声入云,捂着撕裂的耳垂,灼目的猩红顺着皓腕汩汩流淌,浸湿了胡袖,染红了衣襟。
她以为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不能爬上山崖,就把命交给他。暗暗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望着他沉默了片刻,咬牙笑到,“你赢了。那壶酒……怎么没毒死你呢?”
高洋一阵晕眩,身子不由打了个趔趄,不等他问她居然亲口承认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怔怔地问道,“为什么?”
“呵,你哪一点比得上他?”目光涣散,口气淡得不能再淡。
“他指使你这么做的?”相信她是逼不得已。元善见,一定是元善见的主意!
“不,是我要杀你——”情绪失控,紧攥着粉拳崩溃大吼,“你是我毕生的污点,你是不是真的傻?你让我羞于见人,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一箭飞出,以最精准的曲线刺入她的胸口,女人向后倒地,安然闭上了眼睛。高洋紧握着弓箭,短暂失聪,仿佛化作了山岭上的巨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再度听到嘈杂的人声。
“陛下,不要让马跑起来,渤海王会怪罪的!”一名壮汉骑着黄马越过朝山顶飞奔的天子,扯着嗓门劝人停下。
元善见狠狠瞪了他一眼,全然不领情,扬起马鞭指着对方的眉心咒骂,“乌那罗受工伐!你也想造反么?”
“微臣不敢,微臣是替陛下着想,是替我大魏的江山着想。”慌忙跳下马,跪在地上抱拳一拜,“渤海王气焰正盛,陛下段不可意气用事。还是先退一步为好,留得青山在,往后再等机会啊!”
“退下!”紧拉缰绳,绕过对方,“还不给朕退下!”人在火头上,照着对方的肩头就是几鞭子,“高澄給了你多少好处,你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乱臣贼子已经把刀架上了朕的脖子,退?朕要往哪里退?拱手江山,俯首称臣么?”
眼看着高澄率领十余名银甲追了上来,轻而易举地超过了他。打马直追,跟在身后大喊,“朕知错了,不该将她接入行营。但求渤海王开恩,饶她性命吧!”委屈,深重的耻辱凌迟着他的心。
“孤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放慢马速,等候对方跟了上来。
“自今以后,朕潜居深宫。天下大事,全权交由渤海王定夺。”挣扎了许久,如此轻易便说出了口。哪有什么尊严,哪有什么节操?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嘴硬,为了守住一副冠冕堂皇的空架子。纵然没有这句承诺,他又能主宰得了什么?他不过是金笼中的一只青雀罢了。
高澄守着人臣的本分,不曾应允,又像是默许了。两人齐头并骑奔向山顶,一眼就看见了中箭倒在乱石丛里的女人。
“伽罗!”几乎是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策马直冲上去,迅速下马试探着女人的鼻息。
“还有气。”高澄俯身将女人抱在胸口,扬声吩咐道,“太医何在?传太医!众将听令,速速将人送往御帐!”抬头瞥见山尖上的人影,独自坐在巨石上,背后密布着乌云。怒从心生,不由忿忿嘟囔,“呆子!果真是个呆子,全然不知轻重!”他不过是想给她个教训,叫她乖乖听话,莫生是非。料定那姓元的不忍下手,以为这呆子就更不会了。谁知这愣货全然不念往日旧情,居然一箭把人给射死了!
该死!在心里大骂。不解气,猛然转回身对着山头破口大骂,”你那头里面装得是屎么?孤该如何与头兵可汗交代?把你送去漠北,由着人家砍脑袋?”
高洋一言不发,晃动着石缝里拔出来的箭,带血的耳坠围绕箭簇急速旋转,划出一轮闪烁的光晕。
元善见吩咐护送伽罗回营的士兵上了路,扬起马鞭指点着山顶的人影,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是因为那壶毒酒么?死得也太冤枉了!阔步冲上山崖照着那又呆又木的脸颊就是一拳,对方丝毫没有闪躲,重重扑倒在几步之外的草甸上。
“你怎么下得去手?”箭步上前,一把提起他的胸襟。
“是你……是你指使她那么做的……”散乱的视点汇聚在他脸上,气息微弱,仿如呓语。
“她是你什么人?你一点都不内疚么?”猛力摇撼着僵硬无力地身躯,“只凭小公主弥留时的胡话,你就断定她要害你的命?”
无语,眼神直勾勾地望着神祇般得俊脸。如她所说,他哪一点比他强?他是她毕生的污点,她竟然爱过一个一身顽疾的呆子。
“你倒是说话呀!”挥手又是一拳,将人推出了老远,“不久前,就在这个地方,她为了去东柏堂救你,绝然跳下山崖。朕被她感动了,朕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取代你在她的心中的地位。朕不得不放了她,让她去求高澄。”
所以,他在狱中见到了她,他还以为是一抹魅影。她是去向高澄求情的吗?可在那之后,她为什么又要杀他?
元善见咬唇忍着哽咽,扫过践行渐近的高澄坦白道,“送酒的人是兰京,中途被小公主劫了去。朕得知那酒里有毒,却未曾阻止兰京执行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