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脑射下一柱幽光,浮荡的微尘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眼看着映在她美眸里的烛火碎成了点点的泪光,元瑾愣在那里,一时间手足无措。怎么说着说着就哭了?她究竟是担心江山社稷,还是怕他成了刀下之鬼?相交甚浅,她是什么时候将他挂在心上的?
伽罗紧咬着下唇,竭力克制着喉间的哽噎,扯起衣袖拭去潸然滑落的泪滴,自觉失态,慌忙背过身去,“放我回去,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唇角勾起一抹和煦的春光,举步向她走去,“呵呵,不说这个,说点别的,平生最害怕女人哭哭啼啼。”伸手握紧她的肩头,低头锁定迷离的泪眼,“伽罗,看着我——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身子下意识地向后一挣,同时感到包裹着肩头的大掌猛力一勾,慌忙推挡,双手抵着急促起伏的胸口。顺着眉,屏息责斥道,“阁下请自重!伽罗乃有夫之妇。”抬眼迎上他挫败而无奈的目光,嗤嗤一笑,“呵,君子!一面残杀落入圈套男人,一面祐惑他的女人。还是,你们男人天生就热衷于这一套?”
“你不爱他,从来就不爱。”奇怪,她的刁钻刻薄并未勾起他的怒火。
“否则我就不会与人俬通……”她以为他转弯抹角的就是想说这个。
“伽罗!”何苦这般作贱自己?不过是因为寂寞,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法子罢了,她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高家那个呆货?
“别这么叫我。”他们不熟,起码还没熟识到让他直呼闺名的地步。用力挣脱他的怀抱,转身折回榻边,隔着一段冷静的距离长长舒了口气,“即便‘他’已经死了,你亦是杀害先夫的凶手。你让我又一次变成了寡妇,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血海深仇。”
“你会因此而恨我么?替他报仇雪耻?”并非试探,他笃定她不会这样做。
“不会。”释然摇了摇头,“毕竟,各为其主;而君命不可违。”在他又要开口前,抢着说到,“可我也不会跟杀死我丈夫的凶手媾和,我会鄙视自己,觉得自己禽嘼不如。”
思量了片刻,了然点了点头,“好吧,许是我太心急了,未能体会你此时的心境。但愿有一天,你能把这一切都放下。”
敏感地一抬眼,“怎么,高澄死了,你还要囚禁我一辈子么?”
“不不不,囚禁这个词不好。我是心疼你,担心你无家可归。”
“阁下以为伽罗是为生计堪忧的农妇么?我带着无数的牛羊,数万头骆驼,上百车的裘皮珍宝嫁到了中华。我会无家可归?”
“高澄死后,朝廷必将抄没其财产,剥夺其爵位,这里没有一寸土地是属于你的,你的牛羊、骆驼、珍宝、裘皮又将置于何地?”
“不劳阁下费心,此处不留人,我即恳求陛下恩准伽罗返回漠北。”
“回去?头兵可汗岂能容他年轻的女儿孀居家中?与其改嫁到契丹、突厥那些荒蛮之地,何不留在中原?”
“改嫁于你?”一脸嘲讽,忍不住笑出了声,“呵呵,别做梦了!寄望于陛下的旨意?陛下纵然倚重于你,也断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因为高子进?”本不想提及此人,无奈话赶话逼到了这里。
花容骤然一沉,透出几分怨恨的口气,“你即知道我是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就任我自生自灭好了,何必苦苦纠缠呢?”
“好了好了,往后不提就是了。怨我说错了话,我并没有轻视你的意思。”不由想到高子进对她的评价,骄纵,蛮横,动不动就发脾气……
“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还是我出去?”蛾眉轻锁,目光飘向帐外凝视着哗然翻飞的牙旗。
从未有哪个女子的目光会这样让他心凉,幽幽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哄劝道,“想骑马么?在这冰天雪地里撒欢儿的跑一趟,或许会开心一点?”他好像在讨好她,是的,的确是在讨好她。
释然撇了撇嘴角,决定不跟他计较了,轻笑道,“再叫我放几箭,也许会好。”
眼中闪烁着孩子般的得意,对着帐外高声宣唤,“来人呐!更衣。叫人备马,还有箭。”女人到底是女人,总要人哄几句,只怪那呆子无福受用,不解其中乐趣。
须臾,几名俊俏的小使捧着衣裙袄裤,钗带靴袜前后进了帐,一字排开跪在二人面前,中规中矩的俯首问安。细看都是些小毛孩子,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清一色的赭红袍,清一色的青纱风帽。
“搁在案上吧。”伽罗淡淡吐出几个字,驱散了眼前的一群小子,抬眼望向元瑾,对方站在门口,挥手将几名托着金盘银盏的下人斥退了下去。
转身之间,与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尴尬一笑,“呵呵,饭不急,回来再吃不迟。”
女人双唇微抿,扯开一抹假惺惺的笑脸,毫不客气地将他扫地出门,“出去。帐外候着,待我梳洗更衣。”
男人低头嗤笑,好像被她猜中了龌蹉的心思似的,未再多言,举步出了帐门。
“尊主,马已备好!”
满脑袋风花雪月的事,一出门就被耳边忽然响起的大嗓门吓一跳。也赶上心情大好,并未责怪对方,心不在焉吩咐道,“箭呢?就给她朕那套‘赤金虬’吧。”
“尊主……”近卫开阳抱拳叩拜,似有难言之隐。陛下不是不知道,这女人乃是一名囚徒,且是个神箭手。这弓箭交到了她手里,万一出了意外,谁人能担待得起?
“休在废话。你要抗旨吗?”白了对方一眼,厌烦地低斥,“朕叫你给她!”
“这……”眉心挽作个死结,无奈地叹了口气,“遵旨!属下这就去拿。”
伽罗将依次摆在案头的衣裤裙裳穿在身上,不大不小,倒像是专程为她定制的。绡裙绣袄工艺精纯,用的皆是上好的料子,非她平日里穿用的那些可比。
这位元大人深沐天恩?自视比渤海王高澄还要阔气?这普天之下,敢比渤海王更胜一筹的,怕是只有大魏皇帝。
再看那钗镮佩玉,竟比她平日里佩戴的那些还要精美百倍,屈指可数的几件,却件件堪称价值连城。更有那螺黛,胭脂皆来自海外,金盒上的图画皆非中华人物,高鼻深目,就像她曾经的那些突厥奴隶。
努力回忆着那日在猎场见到的九五至尊,只记得一身耀眼的金甲,却丝毫想不起对方的模样。
环视这比漠北王廷的主帐还要大几倍的寝帐,忍不住胡乱猜疑。
元瑾?
该死——
他会不会是元善见呢?
雪停了一晌,又下了起来。
高洋回到官署,守着泥炉把酒独酌。有些后悔将薛怜奴抬进家了,苦闷时,竟连个说话的去处都没有。
也不知伽罗如今是生是死,单凭那个姓元的老头儿想来也不敢把她怎么样,怕的却是皇帝的旨意……
兰改这家伙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找人捎个口信也好,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还是伽罗她……
越想越害怕,喝着热酒,裹着裘皮大氅整个人却缩成了一团。
不知喝了多少酒,几乎醉得不省人事。恍惚听见官署里鸡飞狗跳一阵吵嚷,拼命地睁大眼睛,忽而一片乱花,忽而一片流星,身子一沉,轰然坠入黑暗的寂静。
伽罗?
伽罗……
地狱?莫不是到了地狱?
终于下了地狱!他就知道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他的,她就是个混蛋,她舍不得他……
热,好热啊!
口干舌燥,恍惚又觉周身一凉,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化了,是雪化了吧?湿漉漉的……
耳畔“啪”的一声脆响,猛地打了个激灵,恍觉脸颊发烫,吃力地抬起眼皮,才知道脸上湿漉漉的不是雪水,而是被阎罗殿的小鬼当头浇下了一头冷水,想要伸手揉一揉疼痛的脸颊,惊觉手脚都被捆着。
已经死了,还怕什么?借着酒劲放肆嚷嚷,“这是什么鬼地方?阴司地狱?我要见你家阎王!”环视四下里五花八门的刑具,还有刑床边灼烤着铁杵、烙铁的赤红炭炉,“我所犯何罪,要受如此刑罚?”
“你很快就会想起来的。高大人,下官乃是奉命而为,多有得罪了。”讲话的人自他身后目光所不及的地方缓缓现了身。居然是个人,他以为不是个牛头,也该长着个驴脑袋。
敛眉苦笑,“呵呵,这里是不是同阳间一样,早一点想起来就少受一点罪。好吧,我招,我招,我全招了。”双目空洞,望着漆黑屋顶上扑朔的火光,喃喃絮叨,“我不该招惹她,不该跟她在一起。她嫁给了我爹爹,可我喜欢上她的时候,她还没跟我爹爹定亲呢。后来她嫁进了高家,就住在东苑,一墙之隔,我怎么能不想她呢?”沉默了片刻,放任自己呜呜地哭号起来,“我说过,爹爹百年之后我就去同大哥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她。结果,我食言了。我辜负了她,我是个懦夫,我根本没胆量对大哥说那些话。再后来,她改嫁进了王府,疯了……”
“你不恨你大哥么?”问话的“判官”,有意无意地引导,他却听不出来。
“恨!”牙根咬得咯咯作响,挣扎着抬起半截身子,愤然咆哮道,“我恨不得他死!”畜生!那碗“人参果汤”至今还让他不住的反胃,唯有辛辣的烈酒能麻痹记忆的舌头。
审问官了然点了点头,想不到对方这么轻易就认了罪,捋着卷翘的髭须,信口将天大的罪名扣了下来,“所以你就伙同那郁久闾氏精心设下圈套,诱使渤海王去那农庄,乱兵重围,弑杀长兄,一心想着与那祸水重续鸳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