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仅仅一个拥抱,已是逾矩,已是对萧宝溶的背叛。
纵然和萧宝溶没有任何名份,但与他在一起,的确出于我自愿,我又怎能弃了萧宝溶,弃了我们共同经营的大齐江山?如果我真的接受了拓跋顼,萧宝溶的性情温和,便是知晓了也未必会怎么着为难我,可我又怎忍让他本就孱弱的身躯再度遭受打击,又怎能丢下本来依附于我故梁大臣部属,让他们应对前方的不测之变?
只在那次拥抱之后,我再也不敢和他相处太长时间,言谈之间,只要他略略提及二人曾经的情感,我立时找话题岔开去;而关于我们之间的仇恨,似乎已成为某种禁忌,两人很有默契地从不提及。
不管是他知道的靖元帝拓跋弘、宣武帝拓跋轲、梁昭帝萧彦之死,还是他不知道的他的生母之死,我们都仿佛完全忘了。
如果说,我们之间横亘着永远无法逾越的沟壑,那么,这道沟壑,必定被两人共同以纱幔悄然掩住,不露丝毫痕迹。
而我们只在沟壑的两边并行走着,共同品一壶茶,听一支曲,赏一幅画,看红叶如火,槛菊垂瓣,呼吸着金桂芳郁扑鼻的浓香。
只要不想着交汇,便不会走向对方,不会掉入沟壑,不会万劫不复。
在四目相对中,我忽然便意识到,我一直想要拥有的幸福其实很简单。
我也只要这样默默地和他相携走着,晨间看煦光宁和,花露皎明,傍晚看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直走到老,也便够了。
有时凝视着他比以往多了几分坚毅的宁静面孔,忍不住想着,他执意孤身来此,是不是也只过想几日这种寻常时候可望而不可及的生活?
也许,他比我更需要这种淡淡的幸福。
我还有萧宝溶,而他,还有什么?
连兄弟姐妹都给他铁血手腕的兄长除得一个不剩,宗族子弟都是远亲,妃嫔侍妾更是外人,只会敬他怕他,谁会给予他真正的亲情或爱情?
高处不胜寒。
坐拥天下,他却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还不如寻常人家有妻有子全家团聚来得快活。
于是,好多次凝望着他孤单秀颀的身形,我都止不住地一阵阵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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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日飞快过去,转眼便是双方和谈的日子了。
这日午后,我精神好些,跟在他的身后,径自走向后院,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沿着一处石径,站到了一处面对江水的山坡上。
因这段山坡围于别院之中,也移植了些花木过来。此时我们的身侧,正枫红如火,丹桂飘香。
立于高处眺望时,远方,西风禾黍,秋水蒹葭;近处,满山满谷,红叶黄花。
秋正凄凉。
枯木连空,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拓跋顼微噫般轻叹了一声,立于一丛金桂之下,漫声吟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我明知他暗喻相思,强笑道:“阿顼,你又不是诗人,何必这么之愁善感?跨上翔麟紫,仗剑执枪,叱咤风云,才是你们北魏人的雄心抱负吧?”
他微微地笑了一笑,唇角柔和的笑弧已难掩自嘲,“我混在大魏使者随从之中过来,哪能骑什么翔麟紫?至于我的剑么……不给你收了么?就如草原上的雄鹰,被你生生地斩了双翼,又谈什么雄心,论什么壮志?”
他眼角斜斜挑起,悄然瞥向我,怅惘道:“何况,你不是最喜欢能诗会文的当世才子么?我们大魏在马上夺天下,守天下,可并不是说,拓跋家的人,就是粗蠢不解事的武夫。”
我笑道:“你多心了。谁不知大魏新帝拓跋顼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是么?那么配南梁的安平公主,也该配得过了吧?”他目光幽深,猝然说道。
回避了这么久的问题,忽被他问起,让我顿时一呆。
粟米般簇于枝头的金桂,被他抱着肩轻轻一靠,顿时簌簌如雪落,金黄的一粒粒,飞絮般扬着,迷蒙了谁的眼睛。
我望着远远江天相接处的一线,拂了拂给吹得散到额前的碎发,扬声笑道:“阿顼,今日我还能叫你一声阿顼,明日,我们该在千军万马中争论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属于你,还是是属于我了吧?”
拓跋顼凝视着我,唇边笑意由自嘲渐转为讥嘲,连眸光都已锐利,锐利如双刃剑,不知在刺伤自己,还是在刺伤我。
“阿墨,你还当真以为,我要和你争什么天下,争什么土地么?”
他的眸光委实让我坐立难安,芒刺在背般难受着,别过脸不看他,故作散淡道:“哦?你不要土地?不要天下?那么你这些年辛苦经营着的,又是什么?”
拓跋顼却不肯让我回避了,他转到我跟前,深深凝注着我,低沉的声线缓缓吐字:“对,我辛苦经营,甚至不择手段打击异己、培植亲信,最后还眼睁睁看着把自己养育成人的亲兄长身陷绝地而见死不救……我忘恩负义,恩将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