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蓝,像一块冰片贴在头上,我头痛欲裂,刚才的梦像要破茧而出,带走我的灵魂。
毕然还在外面嘶哑着朗诵,其实已很絮叨,听上去也渺远,像天边的一个流浪汉且行且走地唱莲花落。估计这呆子此时也不知自己在念些什么,只是念。高姐眼睛红红地说,这样念下去,会不会把人念死。我说必须念,舌头是这呆货的发条,一直念才不会死。出得门去,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毕然一夜间像被抽去身体里的水分,皱巴巴脱了形,初冬的霜肮脏地凝在胡楂上,像一只霜打过的柿饼。衣服已扯下几颗扣子,一只鞋子也不知踪影,白围巾还在,但已土灰色,他佝偻着背在纸上边涂边念,边念边哭,其实已没有泪水,是嚎。
我大喊一声,他颤了一下,整夜保持一个姿势让关节都卡住,很久才完全转过头来,看是我,张嘴笑笑却比哭还难看。我喊他回来,他不干,我说不回来老子就撕你的诗。他竟撒丫子,顺着昨晚未撤的一架梯子,向街跑去。戈壁的找死吗,街那边驻扎着拆迁队。我奋力去追,可这呆子像吃错药一样跑得飞快,跑着跑着还把另一只鞋都扔掉……街小广场上,站定,人像回光返照般,高举诗稿大声念起来:
来吧,屠夫,用你的机枪子弹镶嵌我的肋骨。
来吧,履带,碾过我毫无表情的面部。
我用头颅,做成你们恐惧的天花板;我用黑色的裹尸布,书写你的族谱。
我必将不在,归于尘土,爱人却找得到我。
午夜的合欢花下,是我复苏的冻土……
我使劲扯他,快走,回去念合欢,戈壁的念交欢都行。他不知哪儿来的大力甩开我,又向前冲了几步,高举着诗稿念:不管冰雪愿不愿意,春天,都宣布了冬天的葬礼,布谷鸟明亮鹅黄的鸣叫,吹响一把嘹亮的长号……
我都看得清几十米开外拆迁队员的脸了,求他快撤,这呆子突然停下来,凝神:咦,此处用布谷鸟还是雪霁鸟,葬礼好还是洗礼好……
老子气急败坏:管他妈什么呆鸟,再不走,只能是葬礼。
他终于看我了,表情勇敢而疯狂:所有的暴君都那么恐惧,所有的刽子手都很无力,看,懦弱者是不敢过来的。我回头看,奇怪,那些拆迁队员真没有过来的意思,铁钎闪着冷光扔在一边,他们抽着烟,远远看这边好像在嘲笑。派出所也正常上班的样子,门那警车的灯不闪了,连出门执勤的警察都不往这边看一眼。
奇怪,我喃喃,是昨晚两死三伤让他们怕了,还是呆货你的酸诗让他们不敢上来。
毕然若有所思,说了声越通俗越有力,然后跳上一块高高的大石头:
我们是天地养大
我们都是天地种下的庄稼
没有天地我们不得存活
不要把我们随便来拔
我们都是地里的庄稼
我们不能离开我们的家
土地里有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妹
根连着根,手把手儿拉
没有了我们,你们也不得存活
我们死了,谁供你们吃得香、喝得辣
我们不是你们种下的庄稼
其实是天和地才把我们养大
只有天地能决定我们的死活
你们不要妄自尊大……
这时太阳似乎在升起,在他脸上打上一抹圣洁的金色,我受到感染,也跳上大石头跟着他一起高声朗诵,我们是天地种下的庄稼,你们不能随便把可怜的人儿来拔……太阳像听到呼唤,猛地向上一跳,完全升起了,满目金光,像把我们的身体照穿了一样,我们无所畏惧,我们勇往直前,却听到毕然嗯的一声,从石头上摔下去了。
我赶紧跳下去,额头上磕出了血,一夜朗诵让他体力透支,竟虚脱了。我摇他不醒,赶紧喊菜刀妹和高姐她们下来把呆子抬回去,太远,她们一时下不来。听到一声长笛,一辆救护车过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医生亟亟地跑来,大声问怎么回事,不等我回答就量脉搏、测体温,面色严峻地告诉我:病得不轻,得到医院急救。
说完就抬上担架,手脚麻利地送进救护车,我关心毕然也跟了上去,那女医生关切地看了看我,说我跟过去也好,互相有个关照。还说我的脸色也很不好。我不好意思,说这段时间太焦虑了。
她点点头,让我在后车厢里陪伴着毕然。
救护车拉着长笛疾驶在这座城市宽阔的马路上,清晨刚至,薄雾消散,车外一张张热烈的脸掠过,像赶着暖流迁徙的大马哈鱼,任何艰难险阻都挡不住他们前往生活目的地。我却有种清冷之意,想休息一下,这几天都太累。闭眼的时候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想了想,是一排字扎得眼疼,盯着那行汉字,那么不可理喻,“东方伊甸园——上钉维专业精神疾病康复中心”。
我扑上前敲打驾驶室后面那块玻璃,隔音很好,他们根本不理我,我砰砰捶喊了很久,那女医生终于回头看了看,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把布帘拉上。我飞扑到车窗处,敲打玻璃,大声喊着让我出去,让我出去,我不是精神病……那玻璃一定是特殊材料做成的,手破了,毫无动静。
此时阳光明媚,车流如织,正好碰上红灯,车外好多人都发现了我,他们并不救我出去,只鄙夷地看着我,看我以头撞窗,撞到没力气。如果足够细心,他们中有人定会发现我的额头已流下暗红的液体,与眼泪与水汇合,肮脏地凝在玻璃窗上,最后把脸紧紧贴在窗上,变态而狰狞。所以他们有的把头不屑地扭过去,有的嘴巴一张一合,肯定在说:狗东西,你不精神病,谁精神病……
车厢里渐渐升起一些白烟,我吸了一,觉得很软,很舒服,人事不省。
击鼓传花。
我们围坐成一圈,仰头看着女医生,她说:看,这是鼓,这是鼓棰,鼓一停你们就得停下来,谁不停,就不准晒舌头。我们严肃地点点头,不准晒舌头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我们都是精神病人,大家有所不知,精神病其实是因为舌头上有细菌,有细菌当然会乱讲话,要是晒干、熨烫再整理好,就正常了。否则永远会被外面的人看不起。上次马丁就拒绝晒舌头,还乱讲什么这里是集中营,我们也都没有病……被罚在雨地里洗了一天的淋浴。
我们怎么可能没病呢?这里又怎会是集中营呢?要是没病怎会天天吃药,这里是上钉维乐园,专为上访户钉子户维权户排忧解难。马丁太不像话了,看来病得不轻,早知道那次淋浴连浴波都不给用,他不配。
正想着,女医生开始敲鼓了,我们一个一个传递着花,表情肃穆,生怕鼓停的时候花正好落在自己手里,那就没晚饭吃了。第一次停,花不在我手里。第二次停,花还没落在我手里。看来最近晚上我偷练是有进步的。第三次又敲响了,传到我手里,我沉着地把花递到下一人手里时,鼓停了。
那个人说花在我手里,我亮开双手,说不在。他偏说在。我偏说不在……女医生走过来看了看,断定在我手里,说我耍赖还要罚我不准晒舌头。我大喊大叫说偏晒偏晒,把舌头冲着灯泡伸得老长。一帮人都冲过来捂我的嘴,愤愤地说我把灯泡都舔熄了。一片漆黑。
我知道他们弄错了,现在是白天,没开灯。
我还知道为什么一片漆黑,他们把一个铁皮桶扣在我脑袋上,密不透风。
我其实是装的,在上钉维乐园,只有真正的精神病才可以出院,这样不久就可以又送回来,我在打扫厕所时偷听到过院长打电话,他说送出去、送回来,这才叫可持续性创收。而正常的不准出去,一方面出去会乱讲话,另一方面就违反了跟拆迁办签的约,得罚一赔二,也就是说放出去一个正常的,得培养两个不正常的。
我得把自己弄疯,才有出头之日。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个规矩,那天被救护车送到乐园,毕然已醒了,声嘶力竭地说自己不是精神病,说自己是个诗人。诗人,女医生皱着眉头说诗人更是精神病。毕然骂她侮辱诗歌,要告她,还说自己熟知各种法律……女医生有些紧张,问他知道什么法律。毕然当下就把宪法总纲、第十三条、第十七条朗朗地背了一遍,一字不漏。
女医生笑笑:能把宪法弄这么明白的,你不精神病,谁精神病。果断地打了一针,毕然瘫软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