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福所部全军覆没,战斗却更转激烈,5里之外的姚家川成为新的焦点。朱观、武英部行军到这里,几乎与任福同时被西夏人伏击。但他们比较幸运,先是意外地得到了增援,渭州都监赵律奉韩琦的急令率领2200名骑兵从南方腹地处赶来,正赶上战斗打响。另一方面,李元昊在围攻任福,尽最大力量尽快地吞掉宋军的主将,没来及顾他们。这时不同了,西夏人大军合围,再没有半点侥幸的机会!战斗从任福覆灭的午时开始,直到午后3点到5点的申时,又两个多时辰过去,先是武英重伤,再是东边阵地的步兵崩溃,宋军的阵地终于松散了……最后的时刻到来,一个战士、一个宋朝人的本质在这时显露。军队里有一位文官名叫耿傅,本职是庆州的通判,这时任任福军中的参军。危急中,武英把他拉到身边,劝他立即逃跑。但耿傅沉默,不回答。武英急了,对他说——英乃武人,兵败当死。君文吏,无军责,奈何与英俱死?话说完,武英立即后悔,耿傅是位文官,但更是一位勇士。他仍然没有说话,反而挺身向前,指挥士卒继续抵抗。可西夏兵潮水一样涌来,转眼间他死在了乱军丛中。
当天好水川没有生还者,姚家川最后只逃出了朱观和1000多个士兵。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一段当地土民遗留的残垣,以墙为根基,四面放箭,才支持到另一支援军的到来。那是泾原路军方最高人物,泾原部署、安抚副使兼秦凤路军马总管王仲宝亲自率军赴援,才得以生还。这时战场薄暮,天色将晚,西夏人渐渐退去,纵目所见,宋军尸横遍野,短短一天之间宋军泾原路帅司中的名将们损失殆尽,任福、桑怿、武英、赵律、耿傅、訾斌、李简、王庆、李禹亨、刘钧等200余名将校无一生还,士兵阵亡过万,比前一战三川口时还要惨烈……可这还不包括王珪和他的4500名士兵。好水川之战,英烈无数,最忠勇顽强的人是王珪。他和主战场里的所有人都不同,因为他本不必战死在这里。他是羊牧隆城的守将,5里之外的好水川发生激战,他立即带兵杀了出来。但赶到时西夏人阵势己成,铁桶般把任福所部围在当中。王珪只能隐约地看到宋军的将旗没倒,他疯狂冲击,要杀进去把任福救出来。但人山人海,4千多人面对10万之众,要怎样才能杀进重围?几次冲击,没有效果,王珪的部下们有的胆怯了,犹豫着不敢前进。
王珪立即把他们军前斩首,以激励士气。但悲哀的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勇气。终究是血肉之躯,绝大部分的士兵仍然没有斗志。王珪默默地跳下了马。当年的那些士兵们或许都松了口气吧,王将军终于也放弃战斗了。却看见他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向东方跪了下去——“臣非负国,力不能也,独有死报耳!”王珪上马再战,冲进了西夏军中。他独自击杀数百人,手中的铁鞭被打得弯曲,手掌破裂,鲜血满手,但仍然死战不退。战马被射倒了三匹,换马再战,无论如何都决不逃跑。他最后的结局和郭遵一样,死于乱箭,致命的一箭射中了他的眼睛。王珪死了,于宋朝而言,无论将士们怎样英勇,敌军怎样众多,好水川之战毕竟是完败。但看过程,再看看结果,就知道李元昊也是惨胜。王仲宝赶到战场后,他立即退兵,再不接战。而且直接返回西夏,途中攻击刘蟠堡,只是一座军寨,就让他当时的战力成色暴露无遗。他打不下来,而且再不敢围攻,就此撤回了本国。就算当天的好水川、姚家川战场上,都留下了此战西夏人的狼狈。在失去战场控制权的情况下,王仲宝都收集到了近600个西夏首级,战马100余匹。
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李元昊同样很疼。战斗结束,另一个人的表演却刚开始,汉奸张元。这个在宋朝落第的秀才大喜若狂,在回西夏的途中,在界边的一座寺庙里留下了这样一首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落款是“大夏国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题。”万千同胞的鲜血,终于成就了他千古不灭的骂名。对他,我只有一句话,我替你妈难受,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畜生!硝烟散尽,余事却未了。为什么会兵败,怎么会全军覆灭,这要有个说法。韩琦在镇戎军驻地第一时间引咎自责,上书朝廷,把败军之罪都揽在自己身上。但陕西一把手夏竦派人去打扫战场,在任福的身上搜到了韩琦当初亲手写的军令,责任明确了,是任福违规,擅自行动,与韩琦无关。可他作为战区统帅,终究罪责难逃,处罚下来了,他被降一官、知秦州,掳夺他的泾原路主管官职。韩琦长叹一声,只好卸职去地方上任。但他不知道,前面有一幕让他终生难堪的场景在等着他,那比好水川兵败还要耻辱。
他快走到渭州的时候,突然有几千名百姓涌了出来,他们披麻带孝,举着灵幡,抛洒纸钱,攀住韩琦的马头痛哭,高喊他的名字——韩相公,我儿随你出征,现在你回来了,我的儿子在哪里?他们都是好水川战死的将士遗属。韩琦泪如雨下,再也说不出话来。难道真的是错了吗?这一战到底该不该打?历代史书给出的答案是韩琦自不量力,好大喜功,直到面临这时的惨状,才知道懊悔。尤其是每当写到这里时,都不会忘了把范仲淹的一句话调出来对应。延州城里的范仲淹说——此情此景,再难置胜负于度外!可真是圣人有先见之明,宋代300余年第一人真了不起。但事情要分开看,谁对谁错,根本无法分辨,有的,只能是韩琦是范仲淹的因,范仲淹是韩琦的果。从整个历史走向来看,这两人的做法截然不同,但又相铺相成。哪儿来的谁高谁低、谁对谁错?这是后话,单就这时拦路招魂事件来说,韩琦完全没有被这样侮辱的罪责。从公论上,好水川之战是败了,但败得壮烈又有意义。在当时,宋仁宗就只有抚恤追悼,绝对没有处罚。
从任福、王珪、武英、赵律等统军大将,到李禹亨、杨玉等下级军官,死难殉国者无不厚葬丰赏,级别都到了武胜节度使、侍中这样的最高等级。在后来的史书中,更是评价极高。蒙古人是识英雄重英雄的,他们在修宋史时这样评价——“好水之败,诸将力战以死。噫,趋利以违节度,固失计矣;然秉义不屈,庶几烈士者哉!”他们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为国尽忠,纵然打了败仗,可无损于烈士的英名。正如不能以胜败论英雄。胜败能论的,只是枭雄!于私人方面,以王珪为例,面对死亡,他逃避了吗?还有那些当场战死的无名士兵们,这些人中有多少是贪生怕死,死时诅咒韩琦和主战将军的?在中国人的传统思维里,尤其在一些妇女、老人的心里,始终都留存着一个非常龌龊恶心的念头——战争可耻,当兵可耻,死于战场更是耻上之耻。那么谁去保家卫国呢?自有别的不长进人家的儿孙们!在这些人的心中,至少在拦住韩琦马头的这些军烈家属的心中,当兵只是职业,养家糊口的办法而已。所以他的孩子只能活、不能死。他们总是看不清,在人世间,有一些职业是绝对不能只当作工作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