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羊肠小径的顶端,我看到高坑小组,原是山顶凹下去的一块地,一层灰蒙蒙的蒸气,从湿润的土地、石块、灌木丛和晒在谷场的衣服上生起,聚于屋顶、竹林和村子半空,一动不动。我们进村后,也只听到一声鸡鸣。家家户户开着门,露出阴暗的内壁和年画,午饭没人收拾,尿布是湿的,不见人踪。
这么讲,有点死人村的意思,事实却是人们长在床上或椅上了。同行的富强乡政法干部摇醒小组长刘遵礼后,这个村落也逐渐活过来。刘遵礼的眼球大而浑浊,看到着制服的我们后,露出惊慌,旋即他喊媳妇倒茶。那媳妇揭了开水瓶,发现没热气,噤若寒蝉地请示刘遵礼要不要烧点,我们说不麻烦了。
去何大智家时,一群小孩围在后边,刘遵礼斥了一声,他们便像鸟儿飞没了,那些大人则推开窗户,敬畏地窥探,我们回头看,他们就拉上窗户。到达何大智家时,我们发现厅堂内摆着两个遗像,一个是男老人,一个是女老人,刘遵礼说这是刘春枝的父母,两年前先后故了。刘遵礼喊春枝春枝,一个丹凤眼、柳梢眉的妇女从内屋走出来。她也惊慌,不知出了什么事。我说:你是何大智的妻子吧?何大智可能死了。
刘春枝看了刘遵礼,又看了我们,软瘫于地。一旁妇女去拉,却是越拉越躁。众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抠在地上,抠出一道槽印。我们很尴尬,不好追问丧夫的人,便四散找村里的人。
刘遵礼说: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门来的,本是外姓,但我们不见外,鱼塘分鱼不短他,祠堂也领他进。何大智老实,能吃亏,我们刘家人也很喜欢他。两年前刘春枝父母故了后,他们夫妻越发恩爱和睦,有句黄梅戏怎么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就是这样的。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在县城打工,或许在那边有些问题吧。刘遵礼还说:文宁县都是矿山,哪里都能找到炸药。
我走到谷场,发现有个妇女收衣,便上去问。她羞涩地笑笑,一连跟我说听不懂。我想也是,她说的我也听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关系很好的,男耕田来女织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后来我见一个长胡子老头坐在门前,欲要去问,不料老头转身进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晓得,莫找我。
我们一行问出的东西都差不多,要么是不晓得,要么是夫妻很好,你耕田来我织布。我说这里人都爱听黄梅戏吗,政法干部说是呀,几十年只作兴严凤英。有戏团来,全村都去看。
刘春枝情绪缓和后,抽抽嗒嗒地说了一些情况。何大智是去年底从县城回来的,除夕(1998年1月27日)那日,他们中午在高坑吃饭,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他父母、弟弟过年了,在那里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月29日),刘春枝回高坑了,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里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月7日)才回来,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和结拜兄弟打工去了。
刘春枝说:我和大智是媒人撮合,我说倒插门,他也肯了。他是好人,好人怎么会死呢?大智在家时挑粪砍树,打工时送钱回家。我总是说别打工了,在家种田也能活,他不听,说我没好吃的好穿的。现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我说别难过。
刘春枝擦擦新冒出的泪,说:大智和我们刘家无怨无仇,要说坏肯定是坏在他结拜兄弟上了。我听说他兄弟在县城打架,往死里打。我不识他兄弟,肯定不是好人。
刘春枝给我看了结婚证,我一看那上头的何大智,便像被电触了。因为他的眼竟然是闭着的,只留了条小缝,情人节那天我在爆炸现场,看到的尸身也是这样,眼闭着的,只留了条小缝。张老说,他是害怕。
我们离开高坑时,刘遵礼出来送,我记得他握手时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窝里湿暖的气息。走了十几步,我回头望,却发现他不见了,全村人也不见了,只有蒸气还悬浮在屋顶。
何山距高坑8里,在山那头,同为富强乡管辖,景致差不多。我们看到何大智父母家原是个矮屋,土砖被雨水冲刷,囫囵不清,屋旁有根黑木顶着,以防倒塌。小组长帮我们找了一会儿,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大智的弟弟找回来了。这何父老相毕露,一张脸皱纹纵横,像是蜘蛛在上边奔驰拉网,何母则是个黑瓜子脸,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恶。而何大智的弟弟,老大不小的,挂鼻涕,吊口水,以为我们有糖。
我说了情况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赶忙推开她。何父的眼睛里既无悲伤,也无诧异,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说:给国家添麻烦了。
何父说没什么可说的,人都死了。何母则似乎被刚才的阻拦激怒了,大声抢辩:怎么没说的,人不能这样死了!何父想拦,看到她站在我们这边,便失望地走开,然后又拿小锄头和小篮子出了门。我们很诧异,何母说:挖药去了。
何母说话其实艰难,因为牙齿磨得厉害,手抖得厉害。何母说:都是刘春枝这个妖精害的,我儿子是被他们刘家人逼死的。我儿子死,我早知道,刘家人也早知道了,他们装不知道吧?小学订了报纸呢,报纸说长江大桥爆炸了,我儿出门时跟刘春枝说了,他过不下去了,要去炸长江大桥,炸得全国都知道。现在你们来了,有公理了。
何母说:我儿在刘家可怜,刘春枝把钱管了,不给他吃好的,好的都给老乌龟刘遵礼吃了。刘遵礼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全村都晓得。我们也是穷,穷才娶这样的浪荡货,还倒插门。我们原以为结婚了,大家就都收敛了,谁知刘遵礼还去偷食,被发现了还打我儿。我儿太老实了,后来刘遵礼竟然不顾廉耻,和刘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儿去煮面。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老鼠药毒死他们。我儿干不出这事情。每次我儿回何山,我都让他翻衣服,我看到他的背总是一条一条的紫痕。造孽啊。我儿后来就被逼着去打工,说是碍着眼睛了。你说我儿有活路没有?没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气啊。今年过年,刘春枝也来了,我们做好肉好菜,她不吃几口,一脸不耐烦,磨到初二就回去了,来拜年的亲戚还说你们媳妇呢,我不好说,我能说她赶回去和刘遵礼那个老乌龟戳瘪么?我就不知道,人怎么有那么多瘪要戳!
何母说:初四(1998年1月31日)那天,我儿从母舅那里拜年回来,喝得醉醺醺的,出老眼泪了,我恼了,揪他耳朵说,你一个七尺男子汉,连老婆都管不住,顶卵用。我儿当时发脾气,说别说了,别说了,知道了。我儿却是磨到正月十一回高坑,十二就打工去了。现在看来不是打工,是要去炸桥。你说他不炸桥炸什么,他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他就要炸桥。
我说:他怎么不炸高坑呢?
何母说:他敢!我们这里谁敢!刘家光是一个老二,就能把人吃了。我们这里都怕刘家人,刘家人真是欺人太甚。你们公安来了,你们是公道,你们拿枪打那个刘遵礼,打那个狐狸精,打死她,我看她求饶不求饶,后悔不后悔。几百年的妇道全被她败了!你们要是不干,让我去干,我一定拿针扎她腰,拿火烧她奶,拿锄头戳她瘪,戳死她这烂瘪。
第二天上午,我们重回高坑,没看到刘春枝,邻居说去县城了,也没见着刘遵礼,刘遵礼老婆说走亲戚去了,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同行的政法干部这时恶了,问:去哪个亲戚家了,地址告诉我。刘遵礼老婆支吾不清,政法干部便揪衣领喊:你倒是说呀,你倒是说呀。
事情就是这样坏掉的。刘遵礼老婆挣脱开,跑到谷场大叫“公安打人了”,然后翻倒在地,抽搐双腿,吐出很多唾沫来。我们跑出来时,人们已像失控的洪水冒出来。他们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他们提扫帚,拿锄头,举菜刀,舞毛巾,他们撞翻晒衣服的竹竿,从石磨上跳跃,他们黑鸦鸦一片,将我们四人团团围住。他们问地上的刘遵礼老婆怎样了,她便吐舌头,干呕,说不行了。那些人便大声喊,几个不怕死的老头忍不住先拿扫帚狠狠地抽我们,像是掸灰。这时,刘遵礼顶着鸡蛋大的眼球单独从一间屋内冲出来,他已然没了昨日的客气,他老远就喊:谁打我老婆?然后接过菜刀,看了一眼,便剁政法干部的右臂,如是十几刀,政法干部说痛也痛也,却不见有血冒出。
我脑袋空白,任人抓胳膊,推搡,嘴里只胡乱地冒几句“冷静点”。但是人们已经没法冷静了,因为政法干部反手把菜刀夺走了。政法干部挥舞菜刀,人群闪开一条道,这时,我听到当地派出所民警低声命令我快跑。
想起那天,我便是无用。我要是跑起来便没事了,但我却总想到人们看着我的背部,看着我的警服呢,他们一定弯着腰笑岔了气。我不想屁滚尿流,不想落荒而逃,只能暗自加快脚步。其实这也可笑,因为像竞走。那边厢,政法干部和我的同事,以及当地派出所的民警,已经跑到羊肠小径的半路。那讨厌的政法干部看到自己安全了,便舞动菜刀大喊:刘遵礼!你别猖狂!你的罪证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