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很灰,浩渺,一只鸟儿猛然飞高,我感觉自己在坠落,便低下头。影子又一次叠在残缺的尸体上。就像我自己躺在那儿。
以前也见过尸体,比如刺死的,胸口留平整的创口,好让灵魂跑出来;又比如喝药的,也只是喉管黑掉一点。但现在我似乎明白了肉身应有的真相。他的左手还在,胸部以下却被炸飞。心脏、血管、肌肉、骨节犬牙交错地摆放在一个横截面里。这样的撕裂,大约只有两匹种马往两个方向拉,才拉得出来吧。
5米外,躺着他烧焦的右手;8米外,是他不清不楚的肠腹和还好的下身;更远的桥上,则到处散落着别人的身体组织和衣服碎片,血糊糊,黏糊糊。桥中间的电车和出租车,像两条烧黑的鱼,趴在那里,起先有些烟,现在没了。
上午我往桥上赶时,已看到小跑而回的群众在呕吐。我看到后,也受不了,我给女友打电话:我爱你,保护你一生一世。她感到可笑。她不知道,一颗很小的炸弹,像撕一叠纸一样,撕了很多人。很多人,虎背熊腰的,侏儒的,天仙的,卡西莫多的,突然平等了。
我在这片距离大桥27米的树林里等专家,已经等了四五个小时。有好几次,我觉得尸体坐了起来,在研究自己的构造,在哭泣。我擦擦眼,他又躺在那里。我有些孤独。
天快黑时,一个眉毛吊竖、鼻子硕大的白衣老头走了过来。他边拿树枝拨尸块,边说:“嗯,会阴还是好的。”“臀部也不错。”在看到那只烧焦的右手后,他甚至有些欣喜地把它举起来看。
老头问我:远处还有尸体吗?
我说:没有。
老头又问:你看,胸部以下没了。是个什么情况?
我说:距离炸弹应该很近。
老头说:不,是炸药,你没闻到硝铵的味道吗?
然后他脱下橡胶手套,从包里掏出矿泉水和面包,狼吞虎咽地吃,吃到剩渣渣了,才说:孩子,我来考考你,你知道这一路有多少具尸体吗?
我说:大概七八具吧。
老头说:能一个个形容出来吗?
我说:都是血肉模糊……可能有的伤重点,有的轻点。
老头有些失望,说:你想想看,车旁边是不是有两具整尸?他们的衣服还在身上,上边也只有些麻点,这说明他们不是炸死的,而是被冲击波活活冲死的。你想,人飞出来时先和车架有个接触,出来后又和地面有个接触,是钢人也报废了。接着,还有一具失去右手的尸体,情况和这具有点像,但躯干保存得不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右边是朝向炸药的。如果是左肢坏了,那就代表他左边是朝向炸药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在和这里正对着的西南方向,就多半是左肢缺损的。
我有些晕。
老头见状,拿起树枝在土上画火柴人、炸药和箭头,一画就简单了。
老头说:那些正面完好的,就是背部挨炸了;背部完好的呢,定然又是正面挨炸了。这炸伤还分炸裂伤和炸碎伤,你看这具炸空了,半个身躯都没了,说明什么呢?说明他待在爆炸中心。你看他右手飞了,说明什么呢?你说说看。
我说:他右边身躯靠近炸药。
老头说:不,是他用右手点着了炸药,你没见手烂成那样。
老头又说:他的会阴部分和臀部保存得不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愚蠢地想到会阴和臀部对位,不可能同时完好,有些支吾不清。
老头恨铁不成钢:他是蹲着点的!蹲着,火药就炸不到屁股和鸡巴了!
老头又说:在西南方向,离电车30米处,我们找到另一具胸腹缺损的尸体,他是两只手都炸飞了。你说因为什么呢?
我说:可能两只手抱着炸药。
老头说:这才对了。现在我们基本可以画出电车爆炸前的模样了。左边多少位置,右边多少位置,坐了什么年纪、什么身高的人,坐在哪里,什么坐姿,我相信都可以画出来了。司机的位置在这里,毋庸置疑。我听说司机受伤不重,这就说明他距离爆炸点偏远。这样我们可以基本判定,爆炸点在后车厢。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找到两具胸部以下缺损的尸体,而且这两具尸体分别被抛到西南方向和东北方向的最远处,这说明是他们引爆了炸药。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待在一起,一个面向司机坐着,双手抱炸药,一个背对司机蹲着,点着了它。至于其他的人,复位也很容易,损伤重的靠炸药近,损伤轻的靠炸药远,右边受伤的说明右边靠着炸药,左边受伤的说明左边靠着炸药。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几具特点鲜明的尸体请上电车了。我感觉那个背部一塌糊涂的男子,当时一定是歪着身子亲别人,因为距离他不远的一具尸体正襟危坐,只是炸掉了手臂。我感觉还有一个小偷,它的手被条缕状的皮革包裹,像是抓牢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有,我估计是钱,钱烧掉了。我还听说售票员也没事,但是面部一片漆黑,我估计她当时应该发现了情况,想过去看,结果刚一抬脚,炸药就炸了。
老头说的时候,我感觉炸药像石头一样,一遍一遍地在天空砸出涟漪。他一收声,我又觉得天空是宁静的,乘客们都还坐在车上。
后来,我们戴上橡胶手套,把尸块和物品小心捡到编织袋里。我扛起后,老头说:你丫力大无穷,小心有残余炸药啊。我咧嘴笑笑,很快又被暮色镇住了。我看到远近的人和警车,在浑浊一体的背景里疲惫地游动。像是尸体一个个站起来,像是收割完庄稼,相约回家。
我们把尸袋扔到刑侦大队操场上时,发现那里已经堆了很多尸袋。副大队长像收粮干部,在昏黄的光下,辛勤点数。据说点出了202袋。
副大队长让我招呼老头去澡堂,表情殷勤。我和老头走到澡堂,蒸汽已经冒得像毒气,笼罩着同事们一具具痛苦的肉身。水柱砸在马赛克砖上时,发出巨大声音,我们狠命搓手、胳膊和大腿,像清洗证据一样。
出来后,老头喊我一起去吃饭。进了包厢,我看到副市长起立鼓掌,介绍老头:这位就是张其翼张老,公安部首批特聘的四大刑侦专家之一。大家欢迎。
老头双手合十,理所当然地坐上位。
我和同事,有些与大人物同席的兴奋,不过接着就知道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了。张老看到一桌菜,不过是些百合、土豆、苦瓜、茄子、青菜、玉米,便黑下脸来,冷言冷语地说:你们做西红柿鸡蛋汤是不是连鸡蛋也不放?
副大队长面红耳赤地答:主要是空气不好。
张老把可乐杯一砸,说:空气不好算什么。空气不好也要吃饭啊。
副市长连忙招手把服务员和菜谱喊过来,摇晃着头说:有什么贵的,尽管上。我们小地方东西不多,也不懂规矩,张老莫见怪。
张老摆摆手,说:不怪不怪。小妹,就来一瓶二锅头,一盘红烧肉,一盘腔骨,一碗猪肘子。速去。
众人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红丝丝的肉片、肥硕硕的肉块和拦腰斩断的骨头,冒着欢腾的蒸汽,晃晃悠悠飘过来。我想这断然是地狱十三层,却不料张老还以爱护后进的姿态,给众人轮番夹肉。张老说:闻一闻,很香的,我就好这口了。
众人躬身要吐了。
张老有些忿忿,夹上三片,自己吃了。我们像看行刑一样,看到黑牙关起,面颊隆起,整个面部上下运动起,而血汁不时从嘴角飚出来。我们魂飞魄散、五内俱焚,喉里像堵了块大石锁。
张老吃到性起,又从碗内牵出一条肘子,好似赵高牵出一只鹿,我们唯恐被点名,埋头装吃,其实四周只有张老牙腔发出的吧叽吧叽声。
这样吃了几趟,张老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便拍桌子,说:你们干什么公安!实话说,每次出现场回来,我都要喝上几杯,吃上几斤。不吃晚上睡不着觉。
这边副市长见油腻的汤从碗内飞扬而出,又洒回肘子上,已然控制不住,吐了。旁人受领导启发,个个放马吐起来。张老大嗤,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不敢赔罪,也不敢挽留,只盼他走快一点,他一走,我们就自由了,就欢快地吐起来,有的吐完了,觉得不到位,抬头看张着血盆大口的腔骨,继续吐起来。
我擦嘴时,旁边同事还在掐虎口,我问:你白天不是收尸吗,怎么也怕了?
同事说:白天收的是东西,晚上吃人啊。说完眼泪出来了。我也出了些眼泪。
我恍恍惚惚回到大队时,被门口嘈杂的声音吓醒过来。他们揪我的衣服,摸我的头,给我下跪磕头,一阵忙乱。我麻木地说:往好里想吧。有个把粉底哭花了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说:什么叫往好里想?我没工作,我孩子要读书,我怎么往好里想!
我想夺路而去,却不料她用手箍住我的腿。我甩不是,蹬不是,只能干耗着,听她梦呓。她大概说自己老公加班去了,厂里却说没去,本应上午坐电车回的,也一直没回。她要求我带她进去看看那些尸骨,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我不能答应,我没那个权力。
夜晚开过总攻会后,副大队长喊我去服侍张老。他大概觉得老头吃饭带我,就对我有好感了。其实我在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是一个摆设。张老抽烟,喝茶,觉得口里湿了,又抽,根本投入在自己的世界。有时痰呼地飞出,我还觉得自己是容器。
我也曾凑近看,张老不停划拨堆积如山的草图。这里面也有一张我的,我按照1∶25的比例把自己看管的一块现场复制出来,我想张老是在把这些草图实现拼接,便说,这张应该是拼在这里的。张老恼怒地说:走开。
我傻掉了,一动不动,张老歪过头来,说:求求你走开行不行?
我不知这个走开是应该走到桌边还是走到门外,我压抑着自尊心,许久才敢落座于墙边的沙发。我把手机设为静音,颤巍巍地点上一根香烟。中间张老的手机响了,听口气,来者应是他的妻子。张老大吼,你不打电话会死啊。然后挂掉。我还没见过这样暴怒的狮子。
后来,张老拿出尺、笔和白纸,抱头寻思。起先他画了几笔,又揉掉了。如此往复几番,才好似有了点进展。谁料副市长亲自端西瓜来了,后边还跟了一群秘书。副市长体恤地说:不急这会儿,不急这会儿。张老把笔砸下,痛苦地起身迎接。只见他取了一片,一口吃掉,然后说:还要吃吗?副市长一伙灰溜溜而去。
被打断思维的张老倒在沙发上,翻来覆去,焦躁不安。我不敢吭声,许久才听到他说:他妈的,那严丝合缝的世界又破碎了。
那个夜晚我想自己是遇见疯子了。张老最后完工时,把铅笔一抛,兴奋地喊我去看。我看到的是三四张不同的复位图,彼此炸点误差不足一米。我以前见到的爆炸示意图,多是线标向外奔,但这些却是向里奔,向电车奔的。就好像尸体们沿着抛物线飞回去了。
张老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
我说:很好。
当然很好,现在车里坐着的,站着的,躺着的,蹲着的,死亡的,重伤的,一目了然。死15人,伤23人。完全贴合。
张老说:还差一个具体物证,B41那张草图上注明有螺丝钉,我已看过原物。现在我需要核查这颗螺丝钉是哪里的。我们可以搞排除法。你打电话给公交公司,命令他们开一辆同样的电车到桥上。
我说:现在?
张老说:现在。
那夜,我们为张老的心血来潮再度封锁大桥,一辆同品牌、同品相的电车开到被炸电车旁边,张老脚套塑料袋、手提电筒在两辆车间来回奔波,不厌其烦。最后他说:这车螺丝扎实,有的螺丝虽然也脱离了,但基本能寻找到,就是倒数第二排连车座带螺丝都飞了。炸点在那里。
张老说得兴奋,还掀了自己老底,说解放前他做过修锁学徒,每天就是把钥匙固好,然后复制它。张老说,道理一样啊。
后来,张老又找了两个刑警去未被炸的车辆上模拟。张老手拿相机,让他们时而侧坐,时而正坐,时而抱物,时而蹲,时而头垂,时而头歪,拍下不少照片。我们看到闪光灯忽闪忽闪,便想到美国大片了,很多镜头没法做,就上活人做电脑特技。我们突然觉得事情特别简单,但就是没想到。
回驻地后,张老对其中一张草图作了修改,写了个说明,把副大队长叫了过来,冷淡地宣读——
爆炸中心距离地表9厘米,距车厢左壁52厘米,距后壁102厘米。即被炸车倒数第二排单人座右下方。排除是路上引爆,应是车上引爆。
根据对爆炸残留物进行硝酸银、铵离子等检验,确定爆炸物系硝铵炸药;根据现场模拟试验和经验公式测量,炸药应为10公斤。考虑到地板反射作用,硝铵量可保守估计为8~9公斤。现场未搜查到导火索,但可基本考虑为导火索引爆。你们可查炸药来源。
爆炸前一刻,乘客的基本动作已基本测出,目前估测,除待在倒数第二排单人座的两位乘客有参与引爆的嫌疑外,其余人大致处在浑然不知状态。因此,嫌疑人应基本锁定这二人。根据爆炸原理,我已把这两具尸体核查出来,分别是第12号和第13号,你们可重点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