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说,好,不是这样的,那是怎样的?我给你个测试男人的办法,我也是从笑话里看到的,但是很有道理。笑话说,一个男人苦追一个女子,女子不甚其烦,就说,你是爱我吧,你借我一万吧。男人马上溜了。你也可以测试下,你去问那个李爱民他愿不愿意放弃现在的生活,倾家荡产来找你。如果他爱,就算我说错话了,如果他不爱,就很明显。这个比怀孕试纸还准确。
施坤说,是我不能牺牲。
你怎么一生都在为别人考虑?密友说,我现在跟你说,我爱你施坤,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你看到我也说了,你觉得我丢一分钱了吗?话语是廉价的,关键是看行动。你也不小了,怎么就相信这些花言巧语,你看过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男人的成本是一夜,女人的成本是一生。
施坤说,嗯。
施坤知道密友的性格是操纵型的,非要把对方说服为止,她就开始像个犯错的小孩频繁点头,然后思谋着早些回到阁楼。埋单时,施坤和她都掏出钱包,你推我搡,很是激烈,可是账房的走过来时,施坤发现只有自己的钱包还举在空中,密友已经阅读起手中的报纸来。施坤被这寂静闹得慌,不禁恶毒地想,这次相会密友是没掏一分钱的,不仅这次,这些年也是。
回去时,施坤尝试回忆李爱民的样子,却把一张脸回忆成一枚鸡蛋。还好她在走的时候带走了李爱民身体的三个秘密。李爱民引导着她的手说,我的左眼皮小时候生了个疖子,现在还有点疤痕;我的左耳廓被老鼠钻进蚊帐咬了一口;我的上唇因为抢吃被锅铲烫了。
施坤的脑海里留着这三个肉眼看不太出来的证据,一时觉得自己像是个母亲,日后要到救济站的陌生人里找寻有这三样证据的儿子,一个个地摸。李爱民说:穷给肉身留下了历史,我不知道思念会不会。也许白白思念了吧。
施坤流了眼泪,想,也许白白流了吧。
消失了的李爱民重新出现在酒吧时,老板拥住他,拍他后背,走到一边却问别人,这人是谁呀?死活想不起来。李爱民像表叔一样呵呵笑着,老板走过来又拍他,说,兄弟你跳尸啊,皱纹长得真多,瘦了。
中年李爱民重新开始演奏生涯时,桌边人碰杯喝酒,大声聊天,许久了才发觉拉毕一曲,干瘪瘪地鼓几下掌。李爱民是聪明人,便直接从高潮处拉,拉一些初学者拉不出的技术,大家转过身来,貌似很懂地看着他。有时候本该是停顿一下的,观众却热烈地鼓掌,李爱民索性顺水推舟,起立鞠躬。老板说,你没以前傲慢了。李爱民装逼起来:斯特林堡说过,演员发现了某种恰到好处的表现方法时,就会动不动地运用它。
李爱民有时候从小提琴里拉出二胡,有时候又用手指在弦上拨出钢琴声,有时候还会弄出点急刹车、烈马嘶鸣的声效,把自己弄得像杂技团的小丑。酒吧给他涨了100元。他也好似贪得无厌,把这样的讨巧弄到家庭宴会、结婚宴会以及夜宵摊上去,在夜宵摊,他挨着桌子走场,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先拉上一段。有时候,人们还能看到他围围巾戴眼镜靠在地下通道墙上演奏,面前是两个纸盒子,一个码着李爱民的CD,一个空着等待人民币。说到人民币,300元他要,200元他要,50元、20元、10元也挣。挣到手了,悄悄地走,不像过去买杯莫西多慢慢地喝。
后来,酒吧老板看不得,请了他一杯。
他说,我要存钱去美国。
酒吧老板的喉咙就像风箱拉开了,嘶嘶地冒出笑声。
后来,一些往昔认识的哥们慢慢冒出来,跟着冒出来的是一些死去的债务。他们说,爱民啊,你这是学史玉柱呢?李爱民看着钱包里钱多,就还掉了。好似这是个好事情,大小债主都来了,李爱民记得的毕竟是少数,不记得的是多数,钱包很快见底。李爱民抽完票子后,讪讪地说:给点回扣吧,打车呢。那人就给了他50元。
拿着这50元,李爱民方知一道理:世间本没有信誉,讲得多了就慢慢有了。
李爱民便开始坐在酒吧耍赖,看到来者不善便虔诚地将一军,能不能借我点钱,就几百。来者溃退而去,嘴里忿忿地说,钱就不能借给这孙子。
李爱民最后一次离开酒吧时,喝了一瓶普通燕京,出门时数着电线杆,第一根上写着办证,第二根还是写着办证。李爱民有些绝望,想,自活不暇,何况漂洋过海。
又到理发季节时,李爱民去了一间孤独的发廊。在这里只有一个长着啤酒肚和锋利指甲的姑娘,锋利的指甲快要把头皮抓出血,肚腩却总是越过靠椅贴过来,贴得李爱民心慌意乱。李爱民看到镜里的自己吸了一下喉结,莫名飘出一句话来:有什么保健?
有泰式的,港式的,中式的。
泰式是什么?多少钱?
泰式是跪着按摩,从头按到脚,180元。
港式呢?
港式160元,差不多,跪在背上按摩。
中式的呢?
中式都没有人做,80元。先生也不差这几个钱。
那还有什么呢?李爱民又吸动了一下喉结。
全套的,全套的380元。
全套是什么呢?
先生那么聪明,肯定知道的。
这么贵?李爱民摸着对方的肚腩说。
贵子啥哟。姑娘走到门前望了望,猛然拉下卷帘门,然后走到按摩床边,脱掉T恤,牛仔裤,又反手卸下胸罩,将内裤脱到一半时,埋怨道:快呀,还要做生意呢。李爱民却将手伸到裤兜,掏出一个本子义正词严地背诵道:看好,这是警官证,我是治安大队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30条之规定,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卖淫,我们可以拘留你15日,也可以对你实行劳动教养。
姑娘马上把内裤穿起来,怨恨地说,早说了不搞这个不搞这个。
李爱民没什么台词可说,又觉得要说,就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保持沉默,不过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呈堂证供。想想不妥,又加了一句,老实点。
姑娘研究了他半天,研究得他心慌,以为要被识破了,姑娘又衣冠整齐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他的腿,干号道,我家还有伢儿,伢儿还要读书啊。李爱民踢了踢她,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姑娘就爬起来去找钱盒子,找了一千元,李爱民忙不迭地接了,然后自己去拉卷帘门,拉不开,姑娘拿钥匙来开。两人蹲在那里,狐疑得很,李爱民温柔地说:下次注意点。姑娘信誓旦旦地说,嗯。
出了门,李爱民叫自己走慢点,可是脚步自己迈得飞快。转个弯他就跑了。
这件事做几趟就顺手了,李爱民定的金盆洗手次数是10,可是做到第8次时,问题出现了。跟着浓妆艳抹的红发姑娘和经理模样的男人穿街过巷走到一处偏僻的出租屋时,他确信周围并没有什么情况,找到厕所换警服时,也没见着人方便。听到响亮而虚假的叫床声后,他一脚踢开门,经理马上翻身下来,像蛇一般向墙壁缩去。可是姑娘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姑娘找到手机就拨,李爱民跑过去抢,可是姑娘已经拨出去了。
姑娘说,想看吗?让你看。
李爱民倒是木了,未几,姑娘赤着脚走过来,光溜溜地抱住他,他咕哝着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可是姑娘缠得更紧了。不到半分钟光景,几个戴墨镜的彪形大汉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小翠,怎么了?
警察强奸我了,警察操我了。小翠神经病一样笑着。
下来,下来,干什么呢?为首的汉子掸了一下小翠,掏出一根中华来递给李爱民,李爱民颤抖着手接了,又颤抖着用手护住对方打出的火苗,汗如雨下。
叔叔你怎么一个人来啊?汉子问。
我不知道。李爱民脚软绵绵的,心脏也是。
你戴的是三级警司吧。
是,是。
是你妈个头。汉子拿手机劈头砸了李爱民一下,李爱民脑袋一片空白。早就听说你了,你玩命玩到祖宗头上了。
李爱民闭上眼,然后感觉粗硬的拳脚毫无规律地奔过来,自己的身躯像飓风中的树,东倒西歪。栽了,脑子失忆了,只剩下周而复始的暴力。李爱民说,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过去了。后来经理过来摇他时,他以为是结束了。可是后头的汉子凶狠地说:赶紧地,磨蹭什么呢。
经理就从身后抽出颤巍巍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在李爱民右脸颊划了一刀,从右耳根开始朝右唇划了一刀。好似剪刀剪开一块平整的布,血沿着下巴齐刷刷流下来,染红了半边脖颈。
施坤绝经时,去医院检查了一次,医生说,这样的年龄绝经只占3.1%。她究竟是老了,觉得画眉毛、描口红都有些奢侈,静静地望着镜子,眼角平整,可是轻微一笑,鱼尾纹就像烟火一般放射开来。
威廉-汉根还能背着木梯去门前修整树枝,虽然有些咳嗽。施坤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没怎么工作,厨艺也没学好,不禁亏欠起来。放钢琴的阁楼放了一件杂物后,杂物慢慢多起来,终于变成彻彻底底的杂物房,钢琴灰尘满面。
有时候坐在空空如也的公路边,看着遥远的山脉几只鸟儿飞过,施坤会想到,我现在做梦都是英语,那许诺不过是一张被岁月烤透的纸,焦黄干燥,吹一下就碎了。我现在就活在种种合理当中,诸如我要等待李爱民、我要抱着那个可怜的灵魂睡去,不过是一种想象。想想也就可以了。
我连月经都没有了。
施坤慢慢坐到天黑,一些过往的车辆亮了几下灯,按了几下喇叭,施坤招招手,都是熟人。然后在有一天傍晚,当她走回到20米远的房子时,看到威廉-汉根往餐桌上吐面包渣。她走到一边扶住他,让他咳嗽完。威廉抬头时,眼神是狐疑的,旋即充满敌意。威廉恶狠狠地说:你这个狠毒的女子,你在面包里下毒。
施坤在越来越大的咆哮声中战栗起来,不知如何自处。后来她坐到对面,一边抹过桌上的面包渣吃,一边温顺而坚定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的怒火慢慢熄灭下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加剧了,有一天深夜,施坤听着虫子的叫唤睡香了,却生生被一顿演说吵醒了,睁开眼看,却是威廉撕扯开睡衣,单手指着黑暗中的前方,喊:战争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了,我没有害你,你不要过来。我命令你,大桥,倒下!我命令你,大桥,带着三千士兵一起倒下!
施坤过去抚摸,被掸开了。威廉挂着口水,精神越来越亢奋,施坤吓得去打电话,先打给儿子蒂姆-汉根,蒂姆说我在英国呢。施坤又打给精神病院,半小时后他们来了,他们让汽车的顶灯晃着,走进来郑重地拿手电照了一眼威廉,威廉便似孩童遇见打针的医生,腾跳起来。施坤看着那些训练有素的人将威廉绑在担架上,像绑住一只垂死的狮子,惊惧地流下泪来。
威廉一进精神病院,一穿上号服,眼皮就耷拉下来了,双手垂着,枯萎得像一具腐尸,眼见着瘦了许多。被带进去时,威廉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盲人望这边看了一眼,旁边几个神秘兮兮的病友端着画笔追着在他身上画奇怪的符号,得手了便一起大笑。走到一半时,又有一个年轻的壮汉走过去,冷不丁抽了威廉一耳光。施坤孤身站在栏外,好像就此别过了,回头已是泪眼婆娑,她问医生这里能让人复原吗?
医生说不能肯定。
她又问可不可以带回家。
医生说当然。医生开了一堆各种颜色的药,嘱咐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施坤认真地听了下来,开车把挨了好几针的威廉带回家。阳光洒在车窗上,被绑在安全带里的威廉偶尔伸手过来扶方向盘,说,应该这样开,不对,应该这样开。施坤就说打针,对方消停了。
起先吃药,威廉还知道抵抗,后来却是不抵抗了,可是吃再多的药,也抵挡不住演说的欲望,起先是一两个小时的演说,后来变成十几个小时的演说。施坤觉得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可到最后等到威廉只能睡上一两个小时时,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死期将至。
情况不行时,先后有三个医生过来探视,都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有的说生命指标只有一天,有的说不到半天。庞大的威廉如今像一捆柴禾,老年斑和胡子疯长,嘴里冒着泡,喂什么都吐出来。施坤摸着他的手,看着他昏迷过去。